关于继位和亡国
开宝七年(974)年,宋太祖开始兵伐南唐,南唐节节溃退,第二年就灭亡了。据说,在宋太祖伐南唐时,李煜写下了一首《临江仙》,其中的惆怅、低迷和亡国的预感都历历如新,清晰可见。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西清诗话》对此曾有记载,“南唐后主在围城中作临江仙词,未就而城破。”说的是兵临城下的时候,李煜写下了这首临江仙,还未及写完都城便被攻破了。今天,重读“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依然觉得这罗带里有着荡不尽的愁绪。寂寥的不是门巷,低迷的也不是烟草,一切的彷徨、徘徊与无奈,都是后主的情语。
有些想象总是很残忍的,比如后主当年城破之时以何种眼神和心态来面对强悍的宋军,他带着怎样沉痛的心情被迫投降,押至汴京;他的身后是南唐几十年的基业,还有曾经满怀希望、渴求幸福生活下去的百姓,还有那忠心耿耿、已经自尽的陈乔。
陈乔是中主李璟也非常器重的人才,李璟曾指着陈乔对皇子们说,“这个人是忠臣,日后国家有难,你们都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李煜在做太子的时候,陈乔在他的身边辅助监国;李煜继位,他便总领全国军政。宋太祖攻南唐的时候,李煜曾写过降表,让陈乔送去投降。陈乔不去,说皇上你如果怪罪就杀了我吧。李煜不肯。等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陈乔又劝李煜背水一战,告诉他天下没有不亡的国家,投降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李煜又不肯。陈乔无奈,只得自缢而亡。兵败的李煜,亡国的李煜,彼时彼地,想起故国与旧臣,不知作何感想。
陈乔说的没错,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投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宋太祖不就洋洋自得地说过这样的话吗,“李煜若以作词工夫治国家,岂为吾所俘也。”说李煜你要是以作词的功夫来治理国家,怎么可能会成为我的俘虏呢?言外之意,当皇帝也要符合规范、有“法”可依。填词只能是辅修或者选修,而开疆拓土才是应该好好钻研的专业。
而欧阳修在《新五代史·李煜传》中也曾提到,“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这些记载,加上亡国这一事实,不免令人坐实了对李煜的印象:骄奢淫逸,亡国昏君,是一个不靠谱且没正事儿的皇帝。
忆江南富庶,悔错杀良臣
有一句话讲得很有意思,“我已经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处都是我的传说。”这句话用在李煜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了。因为关于李煜的讨论,一直到宋真宗时代,仍是人们热议的话题。
据《宋史》记载,李煜亡国后,很多江南旧臣其实明里暗里都讽刺李煜耽于享乐,过分懦弱,不理政事。有一次,宋真宗问李煜的一个旧臣潘慎修,说你觉得李煜这个人怎么样?潘慎修对曰,“煜或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李煜如果真的昏聩至此,何以能坐享南唐十几年的繁华和富庶呢?真宗听后,对宰相说,“慎修这个人温厚儒雅且不忘本,有身为臣子的基本操守,应该好好嘉奖他。”
当然,这里不排除潘慎修护主心切的袒护之词,但客观来看,此话也并非虚言。比如,李煜在亡国前,写过很多香艳的词,那些词里透露出扑鼻迷眼的脂粉香气。较著名的就是这首《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这首词将江南的富足雅致、贵族的奢华享乐,都勾勒得如梦如幻。没有见过那场面的人是绝写不出这样华丽的句子。
可惜的是,歌舞升平、箫鼓齐奏的日子终于还是结束了。那带着北方寒气动地而来的军歌,震落了六朝金粉,惊破了历史盛宴,也扰乱了李煜的醉生梦死。而自做了“阶下囚”,多少次回望江南,曾经的繁华和如今的不堪,都让李煜心碎不已。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望江南》
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说尽了多少江南的繁华。可那些纵横在脸上的泪水,只能和着无声的心事在夜晚独自吞咽。无疑,那是揉碎肝肠的悔恨交加,那是书生无力的某种悲愤。也许很多人会对此不屑,觉得李煜本来也没有取胜的时机。
实际上,李煜有。
野史有录,南唐林仁肇乃为北宋忌惮的名将,他曾在宋朝征蜀的时候给李煜进谏,说宋军战线绵延千里,久战必定军困,淮南那边守卫松懈。如果能让他带兵数万前去征讨,一定可以收复失地。林仁肇为了替李煜减压,连后路都替他想好了,说“臣起兵之日,闻于北朝,言臣据兵窃叛,苟事成功济,国家受利;如其不利,则请族灭臣家,以明陛下之不二。”意思是等我起兵的时候,您就说我是自己拥兵叛乱,如果事成,国家便可受益;如果不幸失败,您可以灭我九族,以证陛下的清白。但,后主怕无功徒劳师旅,竟不从。
也有学者据此初步判定李煜的无能。可细细想来,恐怕并非后主不能,而是后主不忍。他宽宥过弟弟从善的叛乱,原谅过韩熙载讽刺自己的续弦,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定然是知道林仁肇的忠心。然而,一旦无功,又何忍去灭他全族以撇清关系。至少这一次,他的懦弱,不是来自惧怕,而是源于善良。
李煜的软弱十之八九是来自善良,但有时的确来自昏聩。宋军为了消除最为忌惮的林仁肇,用了一招“反间计”。南唐使者(有传为李煜弟弟李从善)来宋朝拜,宋太祖让部下故意带着使者参观一尊形似林仁肇的塑像,使者便问其故。宋太祖说,林仁肇愿意归顺我大宋,先送来画像表示诚意。接着又指着旁边的一处宅院,告诉使者那便是未来的林府。消息自然是走漏到李煜的耳朵里。而李煜果然中计,用毒酒赐死了林仁肇。等到宋军兵临城下,无人可敌的时候,他才非常后悔错杀将军,以致国破家亡,山河同悲。
历史有时候很像人生,紧关节要处只有那么三两步,走错了,也就满盘皆输。
当然,就算林将军不死,南唐早晚也会灭亡。历史上那些错杀忠臣良将的皇帝很多,但也并非个个亡国。还是陈乔说给李煜的话有道理,“哪个朝代都会有亡国的一天”。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挡在历史的车轮前,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到最后,血肉之躯却只能被无情碾碎。
说到底,林仁肇也好,李煜也罢,面对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他们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今天,如果有心重读李煜的亡国词或者艳情词,都不应过分放大或缩小李煜这个人。在无边浩渺的历史帷幕下,李煜是如此孤立无援。他在毫无野心的时候被推到历史的前台,而那时的南唐已经在中主李璟开疆扩土的蓬勃野心下,开始变得有点外强中干。比如,中主李璟执政后期,他已经自去帝号,开始向后周称臣。所以,李煜并不是南唐政治的拐点。相反,南唐的政治拐点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而他的词也因为人生变故后所流露的真挚与伤感而变得分外动人。
读李煜的词,不应该只是体味那落魄的悲凉,悲凉固然是李煜独特的人生体验,但如果没有之前的娴雅、香艳和旖旎,后来的亡国之痛也便没有那么深挚了。
恰如一朵并蹄莲,双开双落,才是最美的结局。
那些疯狂的爱情往事
在李煜的所有故事中,人们最熟悉的就是他的爱情往事。关于大周后,关于小周后,也关于三寸金莲。而在李煜的词里,有一首《菩萨蛮》正是写给小周后的,其浓艳香软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如果这是一幅画,便可以叫做《南唐女子月夜偷会图》。在那个花明月黯的晚上,小周后偷偷去约会情郎,为了不惊动别人,她便把金缕鞋提在手里,移步香阶,落地无声,轻轻地来到画堂南畔,一头扑到情人的怀里。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实在是生花妙笔,将一个好不容易才得以偷跑出来约会的女子,面对情人时的浓情蜜意和恣意撒娇都写得栩栩如生。
陆游在《南唐书》里曾提到这则趣事。说其实大周后生病的时候,小周后就已经入宫了。李煜风流潇洒,小周后姿容美艳,恰都是多情之人,幽期密会在当时许多人的眼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是,通常情况下,关于感情背叛与精神出轨,当事人常常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大周后这次也不例外。妹妹在宫里出来进去多少次了,都没被她发现。有一天,忽然见了,竟然惊奇地问:“妹妹几时至宫来?”小周后那时只有十五岁,年少无知,据实以对,“既数日矣”。来了好些日子了。大周后听完大怒,面壁而卧,至死都不望向外面。
待大周后去世,李煜悲伤异常,屡屡以“鳏夫煜”自居,内心哀婉沉痛至不可言说。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李煜花心,花心是见一个爱一个忘一个,而李煜是见一个爱一个留一个。这有点像《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所有他爱过的女人,他一定是爱着的,并将是永远爱着的;在他心里,他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去死,为你可以,为她可以,为我也可以。而李煜,说到底也是这样的人。缺钱,缺尊严,缺地位,在他们眼里,都抵不上“缺爱”的折磨。所谓“情种”大抵如此,不管种到哪里,长出来的一定是绝美艳丽的情花。
李煜这首《菩萨蛮》当时可谓尽人皆知。据说有次宴会上,韩熙载还曾公开以此讽刺李煜的感情。试想,在那样一个群臣欢饮的时刻,“韩同志”竟公然指责“国家领导人”的生活作风问题,讽刺其“包二奶”“养小三”的恶劣行径。换个任何一个朝代,估计不是脑袋搬家,至少也得贬官罢官。但李煜只是笑笑,假装没有听见。
据此,就不难判断,李煜是一个好皇帝,他的胸襟、气度都非一般人所能比。他虽然在政绩上并无大的建树,但总还是可以给人以宽松的语境来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单就这一点,很多历史上号称“英明神武”的皇帝恐怕也绝难做到。
可惜的是,这份温雅敦厚,放在太平盛世,定然是“一代明主”;而放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他的书生意气却只能是被人诟病的“怯弱”。
往事可堪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这首《浪淘沙》应该算是李煜所有词作中最为悲壮的吧。一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让无数人为之心折。
想那金陵自孙权称帝以来,数次成为都城,其英气勃发的历史已然承载了太多英雄的壮志雄心。可惜,轮到李煜坐镇的时候,昔日的繁华早已消散了大半。在这历史沉浮的舞台,金戈铁马,端看那谁家金锁沉埋,谁家旌旗飘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那些翠环玉绕的日子,那些歌舞升平的时光,都随历史渐渐消散。“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而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浮华迷梦,就像绚烂的烟花,虽然美艳至极,但最终还是要凋落的。所幸在于,谢幕的只是王朝的背影,李煜的词作却始终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从未凋零。
其实,李煜之所以能够被后代所牢牢铭记,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皇帝或者一个词人,或者是什么非凡的经历与浩劫,而是因为他的真性情。他爱护手足之情而忽视弟弟的叛乱,却不怕被人视为无能;他喜欢小周后便不怕别人讽刺;他错杀林仁肇后悔恨交加敢于认错并痛哭流涕;最后,他竟在七夕节过生日酣畅痛饮时忘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而吟出“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慨以致遭受杀身之祸。还是王国维先生对其描摹得最为精准:阅世浅,性子真,永远都流着赤子之情。
也因如此,同样是书写亡国之痛,李煜的《虞美人》就比宋徽宗的《燕山亭》感人得多。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说,“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宋徽宗的词作只是对自己身世的悲戚,除了同情,鲜有人能与之共鸣。而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别时容易见时难”说的虽是亡国之情,但又何尝不是人们爱情的苦恼、人生的慨叹呢?逝水东流,青春一去不复返,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值得惋惜而又无可奈何的。
读同样的词,却让我们每个人含着不同的泪水。这便是李煜词的最大魅力。
公元960年,三十四岁的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史称宋太祖。
公元961年,年仅二十五岁的南唐太子李从嘉即位,改名李煜,史称李后主。
公元975年,宋太祖灭南唐,李煜出降,被送往汴梁。
一年之后,宋太祖亡,疑被宋太宗杀害。
三年之后,李煜亡,疑被宋太宗毒害。
其实,死亡不过是一场或早或晚都会奔赴的宴会。难的是,每个人都想光辉绚烂地走在通往宴会的路上。
而他们并不知道,之于历史,根本无所谓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