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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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洲 田制及地理大发现(1)

从一个负笈远游的学子,到行吟天下、浪迹他乡的诗人,关于故乡故土崇明岛,我始终沉浸在沙的追思中。

沙从何来?

沙因何变得细小?

沙、最早的沙、第一粒沙是怎样在长江口沉积的?

“一盘散沙”,几乎就是人们印象中的沙的常态,可是君不见长江东海之交有聚沙成洲的梦幻般的现实?

当大浪淘沙时,沙与水分离了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此种分离是分道扬镳呢?还是依依惜别?或者别有深意?

民国己巳年即1924年曹炳麟主修的《崇明县志·地理》卷首开宗明义称:“崇明之地以水为命,长江发源青海,历岷山而蜀、楚、豫,经吴入海。径流九千余里,挟泥沙而下,逶延乎两崖之间。海水逆之则流缓而沙淀,故自江陵以下,洲渚极多。况江海之交,尤众流骈集,泥沙奔委之处,则其有崇明也。”

这一段话告诉我们,崇明以水为命,假如没有长江之水就谈不上江水挟带的泥沙,何来崇明沙洲?长江源出青海唐古拉山格拉丹东雪峰姜根迪如冰川,在点点滴滴的冰川融水成为初始流出之后,汇集支流,凿山辟岭,辗转、腾跃,当金沙江在川滇边界迂回七个大弯之后,于宜宾附近接纳岷江,始称长江,然后汇流于四川盆地,夺三峡而下。至下游江面骤然宽阔,流速渐缓,在入海口处,江涛、海浪互为顶托、撞击,泥沙于是沉积,久而久之形成河口小沙洲。在沧海桑田的漫长过程中,此消彼长,合纵连横,发育成今日之河口冲积沙岛、崇明岛。

崇明岛是中国第三大岛,也是世界第一河口冲积沙岛。它位于东经121°09′30″至121°54′00″,北纬31°27′00″至31°51′15″。处于长江入海口,三面临江,东濒东海。东西长76公里,南北宽13—18公里,状如卧蚕,全岛总面积一千二百余平方公里。

成就这一沙岛的过程,却是惊心动魄的。

正如县志所言,“惟江流缓急无常,故崇地沧桑靡足,缓则沙日涨,急则土日削,涨削既频,形势时异,治城更五迁,而沙洲之沦没以百计。自有土以来,镇于唐,场于宋,州于元,县以明清,历千载有余而屹然为长江门户,岂偶然哉!”

言说崇明岛的历史,几乎就是叙述沙洲的涨坍史。

唐朝武德初即公元618年至626年,长江口积涨两沙,这两个名为东沙和西沙的小沙洲,便是崇明历史的起点。不知道最早注意到东沙、西沙的是谁,总之是“日久高广,渔椎者依之,渐有田庐”。另有史料说,到万岁通天元年即公元696年时,有黄、顾、董、施、陆、宋六姓到沙洲上“辟草垦地,易而为田”。这六姓人家,便是崇明岛最早的垦拓者,土著之先人。

《舆地纪胜》称: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在西沙设崇明镇,崇明之名由此而沿用至今。另一说是唐神龙年代,约在公元705年至707年,设崇明镇于西沙。以万里长江流程之遥远,滚滚流沙累积之神奇,却能高耸水面而成为家园之地,岂非崇高而光明?宋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又涨起出一沙,因姚、刘二姓先到这小沙上开发、居住,而名之为姚刘沙,与东沙接壤。建中靖国初年,东西二沙坍没,又在东北方向涨出一沙,因为三次迭涨而成故名三沙,还有一种说法是句容朱、陈、张三姓最早登岛谋生,故名。三沙有渔盐之利且风景天然江水环绕,刘婕妤、张俊、韩胄都建有庄园,称富一时。到开禧时庄园颓废,南宋嘉定十五年即公元1222年,设天赐盐场,县志认为“天赐”之名是因盐灶靠近天香港而得之,或者还可以这样认为,三沙、盐场均是天赐之地也。其时崇明岛已成为朝廷重犯、要犯发配流放之地,并专事煮盐,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朝廷同意知州薛文虎之请,升天赐场为崇明州。于姚刘沙筑城,方九里。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州城南部坍削,由达鲁花赤、八里颜、程世昌、王也先不花等一应官员,把州城迁至旧城之北五十里新涨出的东沙,是为一迁。元末明初,土地坍塌,人口减少,公元1369年(明洪武二年),崇明由州降为县。明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县城南部又坍,不得已又迁至旧城北十里新涨的秦家符,这是第二次迁移。公元1529年即嘉靖八年,县城再坍,迁至三沙马家浜,此为县治之三迁。嘉靖二十九年,县城的东北面因浪打潮削又有坍陷的险情,于是弃三沙而四迁至平洋沙,基方七里三分,濠广十余丈,深一丈,垣周一千二百八十六丈,高二丈,有陆门四,额其东为“东海瀛洲”,西为“姑苏巨镇”,南为“青龙要津”,北为“江海朝宗”。到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再坍,知县何懋官迁城到长沙,即今之县城所在地崇明南门港,周七百二十五丈四尺,高两丈,厚一丈,濠广九丈。陆门有东门乐平,西门庆成,南门迎薰,北门拱辰,东南门朝阳。四百多年间虽险情迭起、风潮相涌,县治五迁之后再未迁过,其间先后隶属通州、扬州路、苏州府兼隶太仓、专隶太仓州。

概而言之,崇明沙洲涨坍大致如下:唐时涨东沙、西沙;宋时涨姚刘沙,东西两沙坍没;元时涨营前沙、马驮沙等大小十多个沙;明时初坍姚刘沙,再没三沙,而马鞍沙、平洋沙、竺泊沙等三十多个沙洲先后面世。清朝初年到民国,涨坍更加频繁,明嘉靖以前出露的沙洲尽被淹没,而东北方面的大沙小沙涨成一线,西南方向的几个沙洲时隐时现,谁能去猜测大自然主宰下的沙情水势呢?崇明沙洲在长江口时东时西、忽南忽北的涨坍漂流,看似无头无绪,其实是长江、东海之水与水中之沙相互关系的不断调整,且具有方向性。到1644年前后,崇明岛由诸多沙洲的生生灭灭中连接成东起高头沙,西至平洋沙的一个狭长的初具规模的不小的沙岛。

崇明岛的土地,是江海之间涨出来的沙,观察其沙洲的丘形,古人也称之为沙状。可是因为“桑海屡变”以致旧日的沙状,“地没名存,户亡粮在”,地已坍没,但名称还在,名存实亡也;农户不存而需交纳的钱粮仍在名下。因此,确切地了解沙状的变化,是崇明田亩制度的关键,到1924年时,全县合计共有沙状一百一十七个,田荡涂留三万一千三百三十八公顷三十一亩七分八厘一毫六丝四忽五微。

其时,崇明岛上有众沙六十处,它们是:长沙,响沙,吴家沙,新灶沙,日兴沙,日旺沙,永丰沙,永隆沙,永福沙,沈阜沙,终兴沙,仙景沙,永宁沙,龙珠沙,洪勋沙,永盛沙,利民沙,箔沙,高头沙,小阴沙,向阳沙,永春沙,东旺沙,小团沙,烂沙,孙家沙,东大阜沙,长安沙,协安沙,袁家沙,太平日隆沙,永安沙,永庆沙,新镇沙,定成沙,保定沙,平安沙,日升沙,南沙,满洋沙,长兴沙,协兴沙,北沙,永旺沙,杨家沙,惠安沙,永兴沙,日盈沙,连珠沙,西庆升沙,南连升沙,北连升沙,永泰沙,永昌沙,协旺沙,固安沙,合隆沙,定安沙,永定沙等。

那些坍没的旧沙在风吹浪淘之后重新集结,或者流进大海,已经无可考证了,可以肯定的只是:在最早承载着“崇明”这一名字,并托举在风波汹涌的长江口使之成为人类风情别具的家园之后,它们消失了,或者说退隐了,让后来者、后来的沙彰显。长江不仅后浪推前浪,而且后沙推前沙,前沙者旧沙也。

沙状的具体记述,以县城为起始,《崇明县志》写道:享沙东西陆宏状距城十五里奇,东至施成状西至沈定状,南至江北至金字头凡八号共地一百二十二顷六十二亩八分九厘。

享沙杨圭状,距城十五里奇,东至陆宏状,西至袁家沙,南至黄虎状北至金字头,凡二号共地二十二顷八十二亩六分五厘一毫。

享沙施成状距城二十八里东至丁侃状,西至吴家沙友尖,南至郁黄状,凡八号共地七十九顷七十五亩一分四厘六毫一丝二忽。

郁黄状距城三十里,东至西段郁惟和状,西至长沙乐字,南至永福沙,北至享沙,凡四十七号共留地一百五十九顷九亩八分二毫二忽,坍十之五。

永福沙距城三十里,东至朱状,西至江南、至江北、至郁黄状,凡十五号共留地八十七顷六十四亩三分九厘六毫一丝九忽,坍十之八。

城北袁家沙距城六里,东至享沙黄虎状,西至孙家沙,南至长沙,北至日隆沙,凡八十九号共地一百六十八顷五十五亩五分六厘九毫五丝。

南沙在南洪之南定安沙,距城五里,东南皆江,西至满洋沙,凡十一号共留地二百二十七顷九十一亩四分,内熟地十之一尽坍……

不要说这些旧沙徒有其名,空有其名,不,其沙其名都是崇明历史的一部分。言说旧沙之名,怀想烟波浩淼,谁能告诉我一个水分子和一粒长江之沙的历程,孰远孰长?孰宽孰广?

西沙,旧沙之首也,亦称顾俊沙。旧志记,西沙在唐初涨起,唐末建镇,宋代为场,在续涨的沙上设置边海巡检司。有一种意见认为,在宋代时,西沙和东沙已经坍没,到元代只是沿用西沙之名,但不是唐初的西沙了,原来西沙上有平等、道安、释乐三村,后来只存道安村又改名为“乡明”,舍“道安”而求“乡明”,似乎有隐情在,很可能与西沙的坍塌有关。西沙之没,其实恰恰说明“道可道非常道”也。

姚刘沙坍没于明永乐十八年,即公元1420年,存世395年,是继东、西两沙之后,崇明岛初建之城及一迁之城的所在地,二迁之城秦家符乃姚刘沙新涨之沙。

三沙,也称崇明沙,以崇明之名冠一沙者,唯三沙耳。三沙也是崇明县治三迁之地。旧志称,三沙屹立于长江口,与东沙只一水之隔。

黄鱼垛沙:民国己巳年《崇明县志》认为,《乾隆志》所说此沙延佑初即公元1314年至1320年涨起说不确,《光绪志》称宋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许浦都统制吴英请求设顾泾水军申文,其辖地有黄鱼垛寨,可知黄鱼垛沙乃三沙之地,当时西沙还没有全部坍没,仍用旧名,顾泾即顾俊也。

二沙:在三沙东北,为县治外护。

营前沙:元至元中涨出,在三沙北。

马驮沙:元至元中出露水面,今常州市靖江县旧称,马驮沙县治东南有崇明镇,数十户人家乡音风俗与崇明无异。县志称:姚刘沙与江阴相近,马驮沙即为靖江矣!还有蒲沙、北蒲沙、民沙、陆台沙、王正沙、复德沙、毛京沙、南沙、马鞍沙、平洋沙、黄连沙、思沙、下山沙、中阴沙、三爿沙、老阴沙、管家沙、高家沙、竺泊沙、白蚬沙、高明沙、无名沙、四爿沙、和尚沙、阜安沙、小阴沙、南蒲沙、县后沙、虾沙、蛋沙、联福沙、伏龙沙、阜平沙、登舟沙、新兴沙、野鹅沙、白米沙、长兴沙、保平沙、合洪小阴沙、三渡沙、定兴沙、糖沙、玉带沙、山前沙、永兴沙、扁担沙、大年沙、小年沙、万盛沙、龙珠沙、三角沙、丁角沙、藤盘沙、杨椿沙、汤家沙、半洋沙、富民沙、太平沙、鸟桂沙、复兴沙、长洪沙、大安沙、戏台沙、小安沙、日盛沙等。

新沙旧沙,此没彼出,长江口的沙岛其漂移的历程,都镌刻在过去和现在的沙子上了。县志告诉我们,关于长江口是怎样由西趋东的。“汉代时,长江由今常熟附近入海,现在却从川沙入海了。”两千年之间,东移四五百里,这是因为河口两岸积涨造成的。位在河口之间的崇明也就只能随着长江入海河道的摆动而漂移了,沙洲漂移,家园漂移,那是多少兴衰离合的故事。更早时期的县志都曾记载营前沙的得名是因为沙积涨在狼山营前,而高明沙在常熟福山口外,三沙西北。前文已写过马驮沙,《光绪志》明确指出是靖江旧称,崇明岛形成大岛过程中的一个脚印留在常州了。《乾隆志》还说,姚刘沙秦家符上二迁之后崇明县治的钟鼓楼,遥对狼山,晨钟暮鼓,相望相闻。可见,宋、元、明时代的崇明,当离狼山不远,而初唐时的西沙和东沙,或许还在狼山之西。《肇域志》、《方舆纪要》及《雍正志》都说姚刘沙和东沙接壤,唯元、明时,江流从东北转向东南,这一时期崇明的变化可谓风起沙涌,出没无常。到清朝,入海之江全部东南流,因而东北方的沙洲纷纷涨起,西南方向的却日渐坍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长江入海口此一历史时期江流摆动,沙洲明灭的景象了。而这些沙洲恰恰又是我的故乡崇明岛的土地,随之漂移的是垦拓其上的先人。世界和中国的地理大势早已安定,但长江入海口的沧桑之变还在继续。

所有这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日子里,对崇明岛和崇明人来说,家园建了又毁,毁了再建,生活还得继续,从一处正在坍塌的沙洲迁往另一处时,所有的一切就得从头做起,筑堤、开河、建造新县治以及自己的家,丈量每一块沙状。我还记得小时候农人丈量土地时只靠走步,以步来计算并很快换算成顷与亩,而这些农人都是不识字的。因为新涨的沙和已经坍削的沙事关交纳赋税,政府与农户都不敢马虎,于是便有了崇明沙状、田块的丈量之丝忽不遗,据此,完全有理由推想:崇明人善于丈量、精于测算,并且很可能有一支随时可以组织起来的计算精准的测量队伍。

因为沙状的明晰,给崇明历史上的田制计亩打下了切实的基础,崇明人认为沙洲的制度,崇明的田制计亩是最好的,《崇明县志》(己巳年本)称:“沙洲之制,莫崇善也。地悬江海间,沧桑倏忽,故有新涨拨补之成规,疆域混茫,故有水面独分之特例;浮沙淤积,经岁成壤,故有水涂荡田之别;买卖转移,朝田暮坍,故有三年大丈拨除之典;潮汐往还,伤田害稼,故有筑圩浚渠栽种之法。视夫川涂封殖、疆理井然,非若内地之湮沧无考焉!”

这一段事关崇明田制的综述,有几点非常关键:沧桑倏忽,疆域混茫,水面独分以及三年大丈拨除之典。崇明的田制其实是难度最广的,孤悬江海,时涨时坍,那就得拨补、剔除,非一次或几次拨补、剔除,是有三年一次的丈量。崇明在江海之间,不像在陆地,田块是固定的,疆界也清楚,崇明岛却是疆域混茫了,因此规定水面独分,流水为界的制度,狼山以南,宝山以北,福山以东,佘山以西的水面,水面上的沙洲、岛屿均归崇明独有。从拨除之典到栽种方法,崇明岛上田块井然,内地大片土地却湮沦无考又怎么可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