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3211900000007

第7章 沙洲 田制及地理大发现(2)

崇明田制计亩制度的确立,在元代。元至元十二年即公元1275年,任命横州知州薛文虎领政崇明,两年后朝廷准薛文虎之请升崇明镇为崇明州,改属扬州路。同时奏请获准三年一次田亩丈量,坍削的除去粮赋,涨出来的沙地拨给农民,以流水为界,这就是世传十六字令:三年一丈,坍则除粮,涨则拨民,流水为界。靠着这十六个字,以及地方官吏的照此遵行,崇明岛始有地安人安,这一年,崇明岛上百姓纳税的沙洲田地为七百五十七顷三十六亩有零。

元至元十二年以后到明洪武二十四年,即公元1275年至1391年的一百一十六年间,《崇明县志》中关于田亩的资料不见记载,或者说,这一百多年间的崇明沙洲田地处于不断增加之中,这种趋势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如: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官、民田地七千二百四十六顷有零。

明正统七十五年,公元1442年,田、荡、涂七千五百七十四顷二十亩二分有零。

明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八千三百二十四顷四十四亩。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七千三百一十三顷九十八亩六分有零。

明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一万三千三百二十二顷十七亩七分有零。

明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田、荡、涂九千二百六十三顷六十六亩五分有零。

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因海盗占据山前、永兴、大安、野鹅、联福、新兴六沙,除去六沙田、荡、涂一千九百四十四顷二十六亩七分有零之外,实存九千零六十顷五十四亩八分有零。到康熙二十三年,“海氛既靖”,被夺占之六沙复归崇明岛管治,土地田亩数为一万一千零四顷八十一亩五分有零。

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报增田、荡、涂一千九百顷六十一亩一分四厘八毫。

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至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年),县志中有载的1685年、1693年、1698年、1699年、1706年、1710年、1714年,均有数目不等的开始征税的新增田亩,假如县志所载资料无误,可以推断这一段时间崇明岛沙洲的形势稳中有涨。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拨永兴沙、扁担沙、山前沙等十二沙隶通州,计田、荡、涂两千零六十九顷六亩五分有零。县志称,自康熙六十一年以来,崇明与通州争夺沙洲案件“如山积”,后裁定以大安沙、戏台沙为界,界以南属崇明,界以北归通州,于是划拨江沙。崇明实存田、荡、涂一万二千二百八十八顷八十一亩二分五厘五毫六丝。

乾隆元年之后,县志中关于崇明沙洲涨、坍的记载变得明细,涨坍似乎更趋频繁。如:

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新涨永隆、玉带等沙涂三百五十三顷三十六亩四分,坍没的永兴等沙一千八百九十六顷九十七亩二分七厘三毫。

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新涨复兴、太平等沙涂四百七十二顷八十四亩六分,坍没西大阜等沙一千二百零九顷九十九亩六分二厘九毫。

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新涨杨家沙涂四百三十顷三十六亩四分,坍除玉带沙、平安沙等四百一十九顷三亩二分九厘三毫,等等。

从县志记载看,自乾隆元年到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的171年间,始终坚持了沙洲田地的“三年一丈”,涨、坍数字纤及分毫,可叹可敬!涨坍的形势是有涨有坍,涨出的新沙大于坍没的旧沙,时间愈是接近清朝之末,涨出的新沙愈多,坍削的旧沙愈少,崇明已经接近完成成为一个大岛的地理过渡,到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崇明新涨的沙涂为一千零一顷六十八亩二分一厘八毫,坍没的只是十顷五十三亩六厘七毫六丝六忽。实存田、荡、涂二万九千九百一十七顷二十亩八分六厘六丝七忽五微。到宣统二年的公元1910年,仅仅时隔三年,崇明岛上的田、荡、涂增加至三万零八百四十三顷四十六亩七分六厘五毫七丝四忽五微,三年中增加的沙洲田地数为九百二十六顷。

此时,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行将结束。一年后随着清王朝的被推翻,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也告结束,虽然孤悬海外,崇明岛却不能隔绝于时代之外。1907年,邑人王清穆创办了崇明第一个轮船公司,往返于崇沪之间。堆积于上海外滩的欧风美雨也在崇明洒落,以“洋”字为先导,洋油、洋火、洋灯、洋布、洋伞……洋洋于岛上直到农户人家,时迁势移,除江流沙洲而外,人间、世风岂有不变者乎?

崇明的田制与内地有别,名称也不一样,比如“苗”,是征粮核计土地面积的名称。粮从何来?由田地而生,崇明的粮税起征于“水涂”——土地尚未露出水面就“望水纳粮”了,但最终崇明的田地是由水涂形成的。三年一次大丈量所包括的内容有:凡是涨出的沙洲应拨为民用,但要增加粮税,是为升粮;凡是坍没的沙洲应从业户名下扣除,同时减粮。丈量时还有新涨滩涂丘形、地势的优劣,然后抓阉分拨,叫“正拨”,也叫“恩拨”。水底下的水涂一亩纳粮五合,待到沙土高出水面长出苇草,叫做草滩,三年再丈时便升为“一升荡”,一亩纳米一升;又三年,草滩茂密时升为“二升荡”;再三年则为“三升荡”,一亩沙地要纳三升米了。沙滩渐渐高涨,芦苇丛生时,以荡租替代赋税,开始筑圩围田,又升为“止田”即“生田”,每亩纳米三升五合一勺。“生田”成为“熟田”即“民田”一亩纳米五升三合五勺。

崇明岛上的农人艰辛跋涉,垦荒劳作,从“望水纳粮”开始,一升一合一勺地交纳赋税,尽到了一个老百姓对国家和政府应尽的责任。仰仗“十六字令”,崇明岛在三百多年中尽管沧桑屡变而田制不变,田亩、人口都有增加,农耕事业也有发展,不能不让后人如我生出无穷的感慨:封建社会中不仅有良策而且有良吏。那些遵循三年一丈之规一丘一丘地丈量田荡的县官,能说不是良吏吗?而“十六字令”为崇明的农人一向视作良策,用现在的话说在涉及田亩、粮税增减、关乎农民切身利益的重大决策上,基本做到了公开、公平。可惜,当官的并非都是良吏,而良策的执行越到后来越容易走样,再加上“奸豪欺占”,因而“积弊乃滋”。

“十六字令”良策的被破坏,源自“丘则”之变,“丘则”是一处沙丘、沙洲征税的准则。按旧制,凡是赋税以各丘分等级,即一丘一则而不是一丘内分别高下。时至明朝末年,一丘一则被废,采用“并圈”之法,一丘之中择人升减,减粮一石,勒银七钱,奸胥与刁民勾结,使上上之田纳中下之赋,或田属中等,赋为中上。减税多而不实,粮赋先亏后空,以至贫瘠的、已坍削的沙地要拨升粮税,于是民怨骤起。

乾隆三年即公元1738年,知县许维枚“详定仍复一丘一则之制,勒石永遵”。

许维枚勒石立碑并亲书《厘赋碑记》,略说崇明沙洲荡涂之别,前人立法之明,及“并圈”之弊,文末说:“非尔民布公何以正积弊乎?”中国历史上的碑刻难以计数,或者略记大事,或者歌功颂德,如许维枚为“一丘一则”的厘赋立碑并书碑记,则鲜见矣!

长江入海之际的涛声,是永不止息的感叹吗?

确切地说,崇明岛首先是长江佳构妙想之杰作,经万里奔突入海之际又有了与东海的冲突交融,始有崇明岛。从这个意义上说,崇明岛的历史是长江历史的一部分,由水、沙流动的形态而积淀、凝结,成为沙洲,依然是沧海桑田的古老而新鲜的“读本”,大千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流变的明证。

如是观之,我终于明白:说崇明岛、崇明之沙的时候,怎么能不说长江呢?

长江啊,我首先想到的是你亿万年前的徬徨流水。

大约在距今二亿年前的三叠纪时,古地中海即特提斯海的疆域是如此辽阔,今日之长江流域的西部均在它波涛的覆盖之下,西藏、青海南部、云南西部和中部、贵州西部均为古地中海的茫茫海域。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是古地中海向东突出的一个海湾,这一辽阔的海湾一直延伸到今天长江三峡的中部。是时也,就连今日之长江下游的南半部分也沉浸在海底,唯北部及华北、西北属亚欧古大陆的东部,地势高亢无淹没之虞。

一亿八千万年前,印支造山运动开始,地球要造山了,地球正在造山,地球为什么要造山?也许这一造山运动的过程本身,便是最好的答案。正是在这一次造山运动中,有了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和横断山脉,秦岭也随机突起,长江中下游南半部隆起成陆。古地中海不得不后退,今西藏、青海南部、川西、黔西、桂西不再受制于波涛汹涌,原始云贵高原形成。

地中海的退出,高大山脉的出现,使其时其地的地理环境为之大变,在横断山脉、秦岭和云贵高原之间,形成了断陷盆地、槽状凹地,留下了云梦泽、西昌湖、巴蜀湖、滇池等水域。这些水域也许是水的天性使然,互为串联、呼应,经云南西部的南涧海峡流入古地中海。

这就是古长江的雏形,长江、地球上的一切山山水水皆非瞬息之作,江河是大地的一部分,从出现之初便听命于不可抗拒的地质演变和自然规律,古长江最初的流向与今日之长江恰恰相反:由东向西。

亿万年前的徬徨流水,期待着匪夷所思的新的变化。一亿四千万年前的燕山运动,是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唐古拉山脉形成,青藏高原抬升,抬升或者说崛起必然会带来周边环境的一系列变化,有高山深涧、洼地及裂谷出现,长江中下游的巫山和大别山隆起,古地中海一退再退。到白垩纪时,四川盆地上升,云梦、洞庭盆地下沉,湖北西部的古长江发育,并向四川盆地溯源伸长。到距今三千多万年的喜马拉雅山运动时,青藏高原继续隆起,大有高不可攀之势,云贵高原亦然,整个长江流域普遍间隙抬升,今之金沙江两岸高山突起。与此同时,新的断陷盆地相继出现,在流水的强烈下切作用下,深幽险峻的峡谷开始形成。

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形,有了初步的轮廓,长江的流向也改变了,原来自北往南的水系在盆地和峡谷归并连通后,也向东流去了。

大地是最初的也是最伟大的因势利导者。

距今三百万年前时,喜马拉雅山意犹不足,再一次强烈隆起,青藏高原及诸多山脉随之抬升,世界屋脊形成。

从中国的地理大势而言,山脉、河流已经各就各位了。

随着长江流域西部的进一步隆起抬升,从湖北伸向四川盆地的古长江溯源侵蚀作用的力度更甚、速度更快,终于切穿巫山造就三峡,接引了四川盆地的一盆大水之后,东西古长江合流贯通,一路东进直奔海洋而去。

今日之长江,在三百万年前便开始由西向东、自高而下奔流入海了。

也因此,我们可以说:既然江河必按其流向挟带一定数量的泥沙,那么,长江入海口的第一粒沙、第一层泥沙的沉淀和集结,应始于三百万年前。

但,长江入海河口在历史阶段曾经是游移不定的。

大约六千年前,在大海汹涌澎湃的进逼之下,长江入海河口退至今天的镇江、扬州一带,河口江面宽阔,流速趋缓,江潮海浪互为托顶之下,大量泥沙因为江水流速放慢及海水中的盐分的凝聚而沉积河口内外,水沙的态势大抵是悬沙沉淤,底沙推移,分秒不息,日积月累,发育了长江三角洲。

长江主泓道南北游动着。

悬沙和底沙还有已经露出水面的沙洲、崇明岛便也在风波浪涛中漂移,在一千多年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漂流沙岛,县治六建五迁:一迁之城北移十五里,在今合兴镇附近;二迁之城在姚刘沙秦家符、今崇明响同镇附近;三迁之城在三沙马家滨,时为明嘉靖八年(公元1569年),二十一年后再迁平洋沙,这是四迁之城了。万历十四年即公元1586年又迁至长沙,即今日之县治所在地。随着泥沙的大量淤积,隔水而望,只有舟楫才可以登岸的各个沙洲互相吸引,彼此靠近。到明朝末年时,已大体形成今日之崇明岛的轮廓。

长沙之城也曾是岌岌乎可危哉的。崇明岛南岸不断坍塌,县城离南岸本有二十公里之遥,到1949年时仅剩半公里。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修筑环岛大堤,造一千多丁字堤坝,南岸的坍落得以控制。长江挟带的泥沙淤积在崇明岛的西端和东滩,成为中国乃至世界闻名的天然湿地,在这新涨出来的新地上,我看见水和沙从未分离过,那是湿漉漉的土地啊,细小的泥沙如粉末一样在长江水的滋润下舒展,几根小芦苇,几只小蟛蜞羞怯地望着这个世界……

崇明岛土地面积在1954年的实测为六百多平方公里,五十年后已成为一千一百六十多平方公里,依然是长江浩浩荡荡悬沙汹涌而至,我们只能约略地猜想,那随江水而来的悬移之沙是新沙,这新沙中的一部分将要沉积,而如今已坚如磐石般的底沙,则应是老沙了,比我们的祖父与外婆还要老得多的沙,千年之沙、万年之沙、百万年之沙,人称铁板沙。

崇明之沙为崇明岛打上的印记是如此的截然不同:那露出水面的是年轻的,沉积于江底的是古老的。古老的已经不能再古老了,而年轻的却还在不断年轻中。这是作为河口冲积沙岛的崇明岛,与大陆及山地岛屿迥然有别之处。

是谁最早发现了崇明岛呢?一般认为,人类在第四纪时完成了最后的地理大发现,从地球大势来看,此说不谬,但还应加以补充的是:人类地理大发现的过程,并没有在第四纪以后止步不前,尤其是对散布在江海之中的岛屿而言,必须仰仗于意识中的沧海桑田说,行动上的舟船之利,而且要有乘风破浪甚或逆水行舟的勇气和胆略。其实在人们发现东沙、西沙之前,有没有别的小沙洲显露过?然后沉没?无可钩沉了。

崇明岛是人类大规模的地理大发现结束之后,诸多新的发现中的一次于波涛之中的发现。

书上说,沈括是第一个对我国华北平原成因指出沧海桑田之变的人,“所谓大陆者,皆浊流所湮耳”。

更加明确地说“东海变桑田”者,是更早的白居易。

在名为《浪淘沙》的一首诗中,白居易写道: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朝来暮去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我曾反复地吟诵这四句话,并不止一次地引用过,诗中所描述的“白浪茫茫与海连”是真实不过的大江入海口的景象,而“平沙浩浩”,则在长江口又非崇明岛莫属了。联想到有唐一代诗人诗歌的活跃与繁华,芒鞋竹杖游走天涯行吟四海者中,有自三峡买舟而下,至扬州、常州一带,一睹长江入海为平沙浩浩所惊讶、感慨,发而为声有“遂令东海变桑田”的千古佳句者,不足为怪也。

能不能这样说,白居易是崇明沙洲可考的最早的发现者、最早的歌颂者?

水流沙流人也流啊……

就在吟哦中,就在对酒当歌时,诗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已经成了波涛汹涌中的地理发现者。无名之时的崇明啊,在白居易的笔下有如此清晰的环境;长江入海处“白浪茫茫与海连”;是一沙或几沙“平沙浩浩四无边”;然后是“淘不住”,“变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