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南京的同学骤然多了起来。多少次,与朋友约好了聚会,忽然就有同学来了,只得一再向朋友们告假。朋友们都不相信:怎么每次约你吃饭你都说同学来了,哪来那么多同学,骗我们的吧?逃酒吧?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是以前多少年里同学都不来南京,现在都约好了来南京了?不是的,答案只能是:年轻时,同学当然也来南京,但多半把事业的拼搏放在首位,忙完了工作就匆匆离去,回去后又一头扎进职场;现在,人到中年、对社会对功名已经有更深认知的我们,终于知道把最珍贵的同学情放在首位,公事再忙也要见见同学,去感受一种无争的单纯,一种笑闹的忘形。这既是一种回味,也是一种休整。
(三)
同学聚会之所以醉人,是它让我们觉得回到了从前。毕业多少年后重聚首,不管是期间曾经晤面或从未相逢的,都能很轻易地捅开那层厚厚薄薄的时间之纸。不管是事业有成还是无成,不管遭际是幸运还是不幸,不管是官是商是民,大家都保持着(至少是尽力保持着)昔日的笑容和姿势,用着旧时的称呼,说着往日的趣事。此时,尘世的一切堪忧堪伤堪恼之事一律远去,剩下的只有今夜这坛由时间和月光酿成的同学美酒。而当两鬓微霜的我们猛然意识到,“人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时无重至,华不再阳”,下一场的重聚更在何时、又会有几人履约时,悲从中来,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四)
酒醒之后,不得不承认的是,同学其实也早已分化为不同的群体。报载,上海一个参加了同学聚会后的人向记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在同学聚会上,一个全国知名的新媒体精英,被大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的同学笑傲商海,有的却还在为评职称而绞尽脑汁;发达的同学一掷千金,有的同学却得咬牙买机票从外地赶来,还要借此机会,顺道带了年幼的女儿来见世面;很多同学都努力保持着一种和谐的气氛:大家都是同学,都是和当年一样的,但一旦出了聚餐的饭店门口,大家就会回到现实。
我的同学聚会中从未出现这样的情景(欣慰啊!)。但我以为,这是可以想象、也可以分析的真实的描述,一定会出现在某些同学的聚会中。但我又以为,不必过于伤情和感慨。“同学”是我们曾经的关系,也是永恒的情结。但是,走出校门散布四方的同学当然会归入不同的群体,他们会融入各不相同的新的圈子,在人生风浪中打拼的他们,无可避免地会打上社会的种种印记,会有遭际的浮沉和人格的分化。同学相见的欢愉总是瞬时的,人散后,我们必定要回到各自现实的生活。假如昔日的同学一起再组建一个企业,因为利益的掺入,彼此的关系恐怕再难用“融洽”来定义,过往的情谊也会黯然失色。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由时间和地域的阻隔造就的“亲密有间”,才使同学关系分外迷人。不管内心如何,能在聚会时努力还原当年便是快事,同学相聚时的欢愉,只能当做旅途疲惫中的休憩,而无法放大为全屏幕的人生。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米兰·昆德拉如是说。
同学万岁。
青春万岁。
理解万岁。
无锡
作为无锡人的我,现在对无锡最经常的接触有二:一是填表。在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经常要填到“无锡”二字。二是“无锡”作为一个站名常与我打照面。回家看父母,时间通常都很短,有时一天之内与“无锡站”见两面。而倘是陪客到无锡观光,更是惊鸿照影,难得驻足回味。
家乡终归是家乡,思乡之情总是会时时泛起。少年的履印都留在江南那些窄窄的小巷和长长的小街上了。扣除懵懂无知的幼年,上学的路就走了十一载,那些足印重重叠叠,把春天的细雨走成夏天的梅雨,把秋天的落叶踏成冬天的白雪,那些布鞋的印迹如果有厚度,不知该积成多高的履柱了。身居闾巷,习惯了江南的市声。清晨叫卖的,是满巷飘香的小箱豆腐,那种用担子挑来的、一小抽屉一小抽屉装着的玲珑剔透的豆腐。放学时听到的,是爆米花老头老太的吆喝声,傍晚时听到的,是有节奏的竹板声和一声声长长的“甜酒酿——”。古运河汩汩的波静听我的书声,“天下第二泉”清泠的水伴奏我的沉吟,梅园怒放的梅颔首我的深情,更有多少次独立“包孕吴越”的鼋头渚,望三万六千顷太湖烟波浩淼,任穿透千古的氤氲之气,润湿我少年的情怀?家乡的一切,都已定格为永远的底片,岁月的流光不时将它冲洗成一张张经久弥新的黑白照片。
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在南京感受无锡,除却温湿的回忆,主要就是靠乡音了。我的同事里几乎没有无锡人,所以,很少听到家乡话,我也很少有机会说无锡话。但是,有时却会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走在马路上,突然前后都传来无锡话,仿佛是置身于无锡的繁华市井了。起初我还以为是错觉——一种由于自己心里不自觉说着无锡话引起的幻觉,细听去,竟是真实。心中涌起亲切感的同时,不觉有些迷惑:上天作这样巧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安排,莫非就是为了慰人的思乡之心?
无锡人讲普通话,多半带着或浓或淡的吴侬软语的腔调。外地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我稍许一听就能辨出,倘能证实而又从此与对方有了交往,真是客居他乡的一种极大收获。有一次吃饭,席间,我问一位仁兄是否无锡人。他问:何以见得?我说:你的无锡普通话啊!他大笑。接着便是互问老家住处。原来,他家住得离我家还很近!闻乡音已惊,知近邻更喜!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感受无锡,还可以在列车上。坐在由南京开往无锡的火车上,无锡话真个是不绝于耳了。这才知道,原来,在南京居然有着这样多的无锡人!他们散布在南京城市和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在这里从事着各行各业。如果每天车厢里都有这么多的无锡人到无锡去,哪怕扣除重复的人次,人数也不算少了,实在可以组成一个庞大的军团。于是,南京这座城市因为收纳了如此多的无锡游子,在我心中便更加亲切了。
更温馨的感觉是在从无锡回南京时,那种感觉在候车室里就开始生发。几天的工夫,这些散落到无锡各个地方的无锡人,又要启程回南京了。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时刻能让我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些人是我的同乡啊!他们多半和我一样,在无锡长大,在南京工作。在无锡,也许我们踏过同一条小巷,但我们擦肩而过;在南京,也许我们相距并不远,但我们也终难结缘。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旅程中,我们之间也许都不会说一句话,我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但是,我终于因这样的来来往往而真切地感到,在南京,原来是有着那么多的老乡的,那么,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在这座远大于无锡的省会城市,无论何时,我都会感到有同乡的目光注视,有来自家乡力量的支撑,无锡的气息会因得我们的存在而融入这个城市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