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用远行到火车站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无锡情怀,则尤为游子的一大幸事。最近,家门口开了一家“无锡蠡园馄饨店”。将“无锡”具体到了“蠡园”,不能不惹起游子的重重乡情,这里真成了无锡人相聚的好去处了。那对天天搀扶着来的老夫妻,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人,我小时在家乡,午后也经常看到这样相扶着去吃馄饨的老夫妻,包括我的外公和外婆。听着店里满堂跑着的无锡话或是无锡普通话,看着店里仿古的装饰窗格(好像蠡园的长廊里也是这样的窗格),恍惚间,仿佛真置身于范蠡和西施泛舟的蠡湖了。听说店主是无锡人,那么,他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虽然同乡们在这里并不互通言语,但总是比在店外,能更浓地感受到家乡的氛围。店堂里弥漫着的无锡人最爱吃的开洋馄饨的鲜香味道,一定会让人想起许多与家乡有关的人和事,心灵会得到温故知新的洗礼。而如我这样的人,便会有一些关于家乡的感受,能写下一点长长短短的文字。
终于懂了。上天把一个个无锡人放到了异乡,其实就是在更广的范围内撒下了乡情的种子,没有这样的“放逐”,哪知家乡的可贵?而上苍也是收放自如的,它通过一些年节和特殊的时刻,又把这些分布在外地的无锡人一一收回。你看,不管他们在南京的哪一个角落,逢年过节,尤其是春节,就一个个又拖儿带女,顺着离家的路回家了——队伍是远远壮大了。
当年离开家乡,是感伤的。如今想到家乡,却并不伤怀。无锡,在我的心中,已不是一个静止的地名,它已经化作了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在这座叫做“南京”的城市里陪伴着我。所以,是不是也可以说,无锡,就在南京,就在每一个独在异乡的无锡人心中。只要挚爱家乡的情愫依然,野趣盎然的玄武湖自可以观作碧波万顷的太湖,南京腔韵浓郁的吆喝也可以听成家乡悠扬婉转的市声,而金陵城青石苔藓的古道,又何不能比拟无锡幽长古旧的小巷!
从前的滋味
那天和朋友一起小酌,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花生米端上来了,却炸得有点焦。我欲换一盘,朋友却说不必了。他说:从小家里炸的花生米都有点焦,吃习惯了,觉得还挺香的。
淡淡一句话,使从前的日子,那些久远得快要遗忘的日子,一下浮上心头。小时候母亲炸的花生米也是这样焦焦的,香味撩人。现在的人们都懂得,花生米要和冷油一起下锅,待油开时稍炒几下就捞出,等花生米放凉了,便会异常香脆,生熟恰到好处。可从前粗茶淡饭即心安的人们哪会这样讲究地来炸一盘花生?都是在热油中炒,火候很难掌握好,又怕生,所以往往会炸过头。但我们许多人,不正是在这微焦的花生米中体味清贫生活的香甜的吗?
又想起另一位朋友,他每到饭店,最喜欢点的就是青菜,并且特意嘱咐厨师要烧烂一点。他说,从小家里吃的青菜都是煮得烂烂的,颜色略带点黄,特别下饭,如果再和油渣同煮,真是上好的美味。现在讲究营养,青菜炒得半生半熟就应起锅,绿油油的色泽煞是好看,养分也不会流失。但必定有不少人,曾经日复一日地吃着那种烧得烂烂青菜的人们,会偶然想念那微黄的色泽。不是么?有一年春节,到朋友家聚餐,他母亲炖的两大盆极烂的青菜豆腐瞬间被大家一扫而光。那天,大家都动情地谈起了从前,只为这烂烂的青菜。
非常清晰的记忆是,我小时候,妈妈炒青菜,也是要盖上锅盖,闷到菜叶发黄的。每天早晨炒好的一碗青菜,和饭一起热在蒸锅里,等我和弟弟中午放学回来吃时,菜便更黄更烂了。那既黄且烂的青菜啊,伴随我们许多人度过了艰辛而充满亲情的岁月。如今偶尔吃上一回,我相信,人们品味到的,不只是那熟悉的味道,还有那永不再来的与父母和兄弟姐妹同处小小蜗居的温情时光。
是啊,炸焦的花生,烧黄的青菜,与那所家徒四壁的小小蜗居紧密相联。每当见到家门口小店里的一家人围坐在一张老旧的小方桌旁,在窄窄的过道里吃饭,就会想到我最初的家,童年的家,有父母呵护的家,那间窄小阴暗的房子。也是这样一张旧旧矮矮、油渍斑斑的小方桌,上方吊着一支瓦数极低的灯泡,一家人坐在大小不一的小凳上,桌上便是那焦焦的花生,烂烂的青菜。它们给予我们的,是最平常但也最重要的生命养分,是一家人嚼着菜根也觉得无比甘甜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怎能忘,这从前的滋味?!
摇啊摇
阿明
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倦意袭来,我合上书准备睡了。去北阳台关窗时,见对面的楼也已漆黑一片,冬日的这个时候,人们该都进入温热的梦乡了。欲转身回房的那一刻,忽见五楼的灯大亮,阳台的窗帘也随之拉开。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怀抱着幼儿,就那样摇啊摇,从房间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踱回房间,一遍又一遍。不用说,是宝宝醒了,不想睡了,父亲就只能从暖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陪着宝宝了。这一陪,或许只是十几分钟,或许就是大半夜啊。
不知是被这温情的父爱所感染,还是被这熟悉的画面所触动,我竟然睡意全无,就那样站在窗口,专注地看着这静夜里人世间令人感动的一幕——人们压根不会梦到的一幕,记忆也飘向遥远的昨天。十四年前,女儿刚出生的头几个月,白天睡得无比香甜,雷打不醒,但夜半却常常醒来,莫名地哇哇大哭。那哭声真是惊天动地,似受了天大的冤屈。毫无经验的我们,不懂她为什么哭,于是只知道给她喂牛奶。她是来者不拒,照喝不误,喝完依旧大声嘶吼。来照料妻月子的母亲告诉我们,这是不想睡了,白天黑夜睡颠倒了,这时候要抱着她轻轻地摇,让她慢慢睡去。见我有时不耐烦,母亲说: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哭得比她还凶呢!要耐心点!说着,母亲就抱起孩子,边晃动身子轻轻摇着她,拍着她,边哼着摇篮曲。女儿果真渐渐安静下来,眼睛慢慢闭上,咂咂她的小嘴,又进入混沌无知的梦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过了白天黑夜颠倒的阶段后,因为生长过程中缺钙,女儿夜里总是哭闹。我和妻就抱着她,在十几平方的小屋里走过来绕过去,不停地摇啊摇,拍啊拍。我睡一会儿换妻,妻睡一会儿换我。后来,随着她慢慢长大,她夜里睡一会儿就要起来玩一会儿,不那么容易就能哄她再睡了,她会挣扎着要仰头爬起来,要跟我们“较量”好几个回合才服输,常常弄得我们筋疲力尽。早晨她酣睡的时候,极度困乏、呵欠连天的我们又得去上班了。
看,眼前对楼的孩子,已经不满足于父亲这样抱着他踱步了。只见父亲先是把他抱在胸前,让他透过阳台的窗朝外看,后是把他高举过头,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又开始在阳台和房间里来回走着。孩子显然是兴奋了,这位父亲今夜看来是与睡眠无缘了。他此刻的心思一定和我们当年一样,既充满了对孩子的满心怜爱,又想这小宝宝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那时就不用在夜里这样抱着他,摇着他,举着他,他有什么要求就能开口说,不用大人去揣度,那时就省心了。
是啊,每个孩子年幼的时候,父母都这样轻摇过他们,在摇篮里悠悠地摇,在怀里款款地摇。父母为我们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我们又为自己的孩子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我们的孩子又会为他们的儿女度过同样的不眠之夜。轻轻摇着孩子的时候,心是甘甜的,为这可爱的小生命;心也是焦虑的,盼他们快快成长。但心永远未曾觉得累,永远未曾有丝毫抱怨。当孩子长大成人,回望起这轻摇慢踱的岁月,父母们心中有的,惟有和余光中先生一样的诗情:“透过一顶圆顶的纱帐/里面正睡着一个女婴/我摇着一架小推车,轻轻/摇着也是这样的七月/摇着厦门街深长的小巷/摇着被蝉声催眠的下午。”甚至,充满盼儿长又怕儿长矛盾心理的父母们会希望时光倒流,重回那些夏日的午后,那些无眠的冬夜,他们相信会比从前更有耐心更有经验照料好自己的孩子,他们愿意一遍遍重受那份苦辛,一遍遍重温孩子的童稚时光,就这样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在那个梦中。”“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就在父母低声哼唱的摇篮曲中,就在父母轻声吟诵的儿歌声中,就在父母舒缓摆动的臂膀中,孩子们的人生之舟摇啊摇,摇向成年的彼岸。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儿女们走向壮年,父母们却两鬓染霜,头童齿豁,步入摇摇晃晃磕磕撞撞的老境。当我们看着父母晃晃悠悠蹒跚而行,当我们看着父母拄着拐杖寸寸挪动,我们是否会想起从前父母把我们轻抱慢摇的日子?我们是否会想起枕着父母臂弯酣然入梦的童年?我们会不会满怀反哺之心,去将年迈的父母慢慢地扶啊扶,小心地搀啊搀,就像当年父母满怀柔情把我们轻轻地摇啊摇,摇啊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