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菲随后把门都关上了,但目光总瞧着窗外,她还想与我们说什么,可她实在太累了,于是,我又催促她去睡。明天还要去她家呢,我也应该早点睡了,我去洗漱,她在旁边等我,之后我与她一起进房间去睡了。
记者也准备进自己的房间去睡了。
我看了一会儿书,关上灯,很快睡着了。然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后,我突然被陈林菲的叫喊声惊醒!
“啊啊,救命啊,婆婆要害我,她要谋杀我。”
我全身颤抖着几乎是滚下床来的,当房子里的灯亮了之后,我才看见房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正缩在墙角上,大汗淋漓——灯是她开的,开了之后,她就滚到了墙边,小柜子上的东西被打翻一地。
外面传来了拍门的声音,她“啊啊”地乱叫,我也被吓得半死:果真是她婆婆来了,要害她?
那是男记者和房主人在敲门,我打开了门,这才恍然大悟,什么事都没有,刚才她是做了一场噩梦。
然而,她仍然看着窗子外,接着又下意识地让身体离窗子远了一些。
“你刚才是做了噩梦,别怕。”我说。
“可我刚才看到婆婆正躲在窗子外面窥视着我,她跟踪我,她是想害我,我还看见山藤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大口袋。”她说。
“你这一星期都是这样紧张过来的?”
“你不应该关灯的,这样他们来了,我都能看得清楚。再说,有灯,他们也不敢动手了。”
什么,她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在做梦?我走过去,推开窗子说:“这是二楼,一个老太婆怎么能爬得上来?”
“他们有梯子,好大的梯子啊……”
房主走了,记者进来,陈林菲不停地说着一些让人糊涂的话。我与记者都怀疑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在嫁日新娘中,有精神病或神经质的人是比较多的,我和记者都见到过,严重的甚至被送回国了。其实,日本社会本身就是充满压力、让人疲劳的,精神失常者也比别的国家多。其次,在日本社会中,女性的地位也是相当低的。另外,作为外国人,作为外国女人,往往也是孤独的——一个女人,如果长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无疑容易引起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在嫁日新娘中,有精神疾病的人比较多,也不难理解了。
如果她有精神病,那她对我们说的事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我与记者商量:天亮去她所嫁的村子,调查这件事——而在这之前,我们是打算向她丈夫家讨一个说法的。
陈林菲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也显得正常多了,但她不准我们关灯。
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陈林菲却睡得死死的,也许她是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的。
准备出发前,我们才叫醒她,记者问陈林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还认为你婆婆准备害你吗?”我知道他的用意,因为我们没有来之前,她也是晚上打电话过来说她婆婆要害她的。现在是白天,她可能不会那样认为了。
“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的手上的。因为这样,我才跑出来的。”
她的回答让我们感到意外,我说:“我们去你家看看,现在就准备去。”
“不,要去你们去。”
“可你在这里待着也不是长法。”
她磨磨蹭蹭地起来了,同意与我们回去,这一个星期过去,也许她内心早已经认识到独立生活的困难。其实,她如果执意不回去,我还真想把她带回东京或者大阪,凭她的条件,包括这两年被“训练”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应该不难找到一份简单的工作。
记者开着车载着我们上路了,沿途丘陵起伏,路也弯弯,但还比较宽敞、平坦。雪早已经停了,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下雪,但很少见到裸露的山脊、山谷,山有多高,松树就有多高;山谷有多深,灌木、草就有多茂。然而我还是从常青树以外的枯树、杂草中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苍凉,是春夏多好,这里一定有好风景。
不用她太多的指点,我们很容易就找到山藤浩治家,因为是单门独户,别无二家。
远远的,陈林菲就指着山藤家二楼上一个蠕动的人影紧张地说:那就是她的婆婆,对方只要动一动,她就知道是不是婆婆了。可这样远,我们连对方是男女老少都分辨不清,足见她平时对婆婆的观察之仔细。
看到我们的车开了过来,她婆婆下了楼,站在庭院里高高的竹子下看着我们。看到陈林菲下车,她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气愤。
她鞠着躬很客气地把我们引进屋子里,接着拿起电话:“山藤浩治,你别找了,山藤秀子已经回来了。”之后,她又对我们说:“山藤浩治这几天一直都在城里找她,田里的事都耽搁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陈林菲用汉语对我说:“他们怕我死在外面,无法交代,还会承担大笔费用。”
我劝她冷静,又开导她:“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担心他们会害你?”
她婆婆听见我们在说汉语,激动、兴奋起来了:“你们是中国人,你们是她的家人吗?你们终于来了,你们把她带走吧,山藤家给一点钱都行。”记者说我们只是中文报社的记者,是来了解情况的。老太婆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来,“也好,她一定给你们说了许多话,那你们来评理,我们家该怎么过?”
我们把陈林菲告诉我们的事,挑重要的、有疑问的事婉转地说给对方听,我们想,这是一面之词,她一定会很激动地进行反驳。
然而我们错了,对方虽然很激动,但没有反驳:“她说的话大体上是事实,我们的矛盾是做媳妇的应不应该干活、干多少事。我也是从小媳妇过来的,我也是有忙不过来的活儿,我也要照顾公婆。”
陈林菲打断对方的话说:“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吗?有时还干男人繁重的活儿?”
双方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记者劝了她们几句,她婆婆转而大声对我们说:“山藤秀子一定说我要谋害她,在追杀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了,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她无奈地说:“她出走之前的一个月,就要求与山藤浩治分开睡,她睡另一间房子,因为她担心我与儿子要害死她。有两次,深更半夜,她报了警,警察来了,她仍然用东西把门顶得死死的,还不说话。警察还认为她已经被害死了,撞开房门,她好好的,只是全身抖动着说我们要害她。她担心山藤浩治家要害她,我还担心她在给我们家做饭时下毒,所以近一个月来,我们都不让她进厨房、动一下吃的东西喝的东西,我也不得不随时观察她。”
“你总是在房间外,或者在她后面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她才产生你要害她的想法,你也同样如此?”记者问。
“是的。”
“山藤秀子刚刚嫁到日本时是不是这样的?”
“那你是说,是山藤家把她害成这样的?”
记者语气平缓,但很坚定地说:“我没有这样说,但她如果有病,是嫁到日本后才有的。”
“现在也只有离婚了,山藤家已经两次把她告到了家庭裁判所,是她自己不同意离婚的。”
“我不能拿着一点儿“慰谢料①”回去,那样我怎么见人?”陈林菲说。
“可你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吗?这是要由裁判所裁判的。”
他们又吵了起来,半小时后,山藤浩治的车回来了。此人果然很壮实,走过来,还没有看见人之前,皮鞋沉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如果没有听到陈林菲之前说的话,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粗鲁之人。此时,我还为他始终没有动手打过她感到说不清的一点什么。
陈林菲走到门口,用一种期待的、胆怯的眼神看着山藤浩治,对方却用讨厌的眼光回敬了她,于是,她满脸的失落表情。
于是她走到我们面前说:“你去帮我说说,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国,今后只要婆婆不要做得太过分,我都会好好干的。”
我们诧异了,因为她与我们在茅野市见她时判如两人,此时她显得那样可怜,根本就没有了与我们一起走的念头,的确,她在茅野市的这一个星期,她感到了独自生活的恐惧。
记者没有说什么,不过,他也根本没有要去劝劝山藤浩治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山藤浩治面前的。
“你们就不能重新和好吗?不管怎样,她千里迢迢来到日本,是因为你来的,今天的结果,我认为你们一家的责任是主要的。你想想:作为一个外国人,孤零零地来日本,她怎么会有意与你们过不去,害你们的孩子、孙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做的事也够多了,不算懒惰吧?如果你们真把她看成儿媳、女儿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作为一个男人,你也应该多理解她并与她沟通,也与你母亲沟通,很多事就可以避免了。不管怎样,她现在真的病了,至少要治好她的病,其他的再说吧。这也是你的义务。”
“治当然要治,可又怎么治?她在日本多待一天,精神还会继续恶化的,因为已经是这样了,我说的是事实。”
我又分别劝解了他们一家人,可是各有各的理——很多矛盾,不仅是各人性格之间的矛盾,还有文化上的,很难说得清楚。说了几个小时,把我们的头都说大了,到头来,我也怀疑自己说的是否是对的了。
到了傍晚,我们要驱车回去了,他们一家人把我们送到院子外,陈林菲久久地拉着我的手,泪水又不停地流了下来,她舍不得我们走,她也想跟我们走。我们开车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只见她还跟在我们后面走,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胡乱地抹着眼泪、鼻涕。我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流了下来,同时也对山藤家有了过多的愤怒,如果我刚才还觉得家庭纠纷是很难说谁是谁非的话。
我让记者停下车,他停下了,却直接倒车,过陈林菲的面前时也没有停下,而是直接倒到了山藤一家人的面前。他要下车,我却拉住了他,是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再说一些不理智的话泄愤,对陈林菲有什么好处?我克制了,也希望他克制一下。
还没有等到他们家的人迎过来,记者就又把车向前开了,开过陈林菲面前时,我又捏了一下她的手,但什么也没有说。随后记者一踩油门,风一样地急驶而去。
我们走了,不管怎么样,我只能这样结束这篇文章,剩下的只有不中用的祝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