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熬过第一年,然而2003年新年,我的灾难才真正到来——
我怀孕了,但是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生理反应,也就没有去医院检查,我依然没日没夜地干活,加上心情不好,怀孕一个多月后就流产了。这可犯了重罪!山藤浩治把我送进医院后,婆婆就围在病床前,数落我。
“怎么会没有反应呢?我刚刚怀浩治的那时,见油就吐,坐车也吐,只有生孩子多的女人,反应才会小的,你原来生过孩子?”
我说道:“我没有生过孩子,我与山藤浩治结婚之前,没有结过婚。”
“这我相信,可是没有结婚不等于没有生过孩子。”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我没有生过孩子。”随后拉过被子盖在脸上哭了。
我真想说一些实情让老太婆生气,可我不敢说。在国内时,我谈过几次恋爱,谁没有谈过几次恋爱?我与第二个男朋友还同居了一年,做过两次人流。
婆婆还当着我的面咨询医生,医生告诉她:每个人的妊娠反应有大有小,有的甚至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她还是怀疑我有意要害死山藤家的孙子。
她还在我假装睡着的时候对山藤浩治说:“我说过,你要当心她在后面捅你的刀子,我看人不会有错的,今后你可要随时注意。”其实,她是希望我听到的。
回到家,婆婆竟然找到一份报纸,故意打着红线,放在我的床头上,那报上说到一位嫁到日本的中国新娘,因为做得不好,被赶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在警告我。我很反感,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让她满意,我始终没有弄懂,她对别人都很好,为什么仅仅对我这样呢?
我流产半个月后,就又开始干家务了,过了一个月,我就恢复到原来的工作量了,顶一个劳动力,或者说顶一个半劳动力,因为既要下田,也要做家务。虽然经过这些事,我干活就感到全身乏力,好在山藤浩治对我还过得去。
然而我身体只要有什么不适应,特别是月经期只要推迟,我就要去检查,那一年也怪,我竟然没有再怀孕。婆婆这下更没有什么好脸色了,好像我在偷偷服什么避孕药,故意不怀孕。其实,我很想生孩子,也许这样就能改变我在他家的地位了,带孩子也可以让我少干其他事了。
那是今年(2004年)新年刚刚过后,有那么几天,我总觉得自己病了,全身都没有力气,我对山藤浩治说了,于是他告诉婆婆,他要带我去看医生。婆婆看我样子也不太好,这一次她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咕哝了几句,让我第二天的早餐别做了,明天就去茅野城里的医院看医生。
医生通过各种仪器检查,结果是我没有病,只是情绪低落。这一下可不好了,婆婆脸色变了,似乎我在装病偷懒,终于被医生识破了诡计!
“看来你是得了什么怪病,医生检查不出来,你是不是要去东京检查?看病是要花钱的,你不干活就说,我还少支出一点治疗费。”她又说,“医生治不好你的病,闹钟能治,每天都要让她准时起床。山藤浩治,你赶快去买,要声音大的。”
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们家的小猫、小狗,我哪里能与它们比?老太婆对它们百般爱护,经常抱着猫亲亲吻吻的,我不仅是他家的佣人,还是猫狗的佣人。不能与猫狗比,那就与他们家的农用机器比?山藤浩治用完了它们,都要仔细擦拭、维修,可他们给我维修的时间了吗?
山藤浩治没有去买闹钟,老太婆倒也不强求,她说:“算了算了,明天看谁进城,顺便带一个回来,单独去买那东西是要花油费的。”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她自己来敲门。我只是哭,并没有开门——因为经过她昨天的折腾,我更是没有力气起床了,就是牲口,它也会反抗的。我这个牲口终于反抗了!我就赖在床上,看她能拿我怎么办。
他老娘已经敲了几回了,且越敲越重。山藤浩治也生我的气了:“你就起床装装样子也好。”他起床,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帮我说话,我更感到伤心,我多么希望山藤老爷爷能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他不知道?也许,他认为女人就是应该没日没夜地干活?这种孤立无助几乎让我的精神崩溃了。
婆婆并没有走进来,她一点也不急:“不起床就好了,让我节约一顿饭,我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起床。她干脆就坐在外间的榻榻米上,那个位置,也正好能看着我。
我慢慢地感觉到肚子饿了,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可那老太婆也坐不住了,在外面把锅碗弄得直响,还端了一块寿司在外面吃,我哭得更大声了——在这里,我还有什么招数对付他们?老太婆也不生气了,她知道我饿,就感到很快乐,我能从她时不时的话语中听到她的快乐。
大约是下午两点,他们家已经吃了中午饭,也许是老太婆良心发现,或者是怕我真饿出病来,或者怕我真的绝食了,于是对着门里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有饭,没有熟菜,有生菜,我知道你饿了,你会自己弄的。我要让你知道,要吃饭就要干活。为了让你体面地出来,我出去了,家里没有人了。”
我听到门被重重地关上后,就没有了声音,我还能熬下去吗?肚子饿的人是没有自尊的,我终于爬起身,做了菜,吃了饭。之后,我几乎是拖着身体下田干活的,我和山藤浩治一句话也不说。
回来时,我的床头上就多了一个闹钟,第二天六点,准时响起了《樱花》,山藤浩治不耐烦地用被子盖住了头。
我起床了,也不知道我是故意拖延,还是身上没有力,等到他们起床了,我都没有做好早餐。
这样过了几天,婆婆又坐不住了,指使儿子把我告到了家庭裁判所。
她在裁判面前,开始数落我的罪状:“为了娶这个中国媳妇过门,山藤浩治家花了将近七百万日元,不干农活怎么行!”
我开始据理力争了,我知道我现在不说话,之后我更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钱是你们愿意付的,如果你们起初就说,要让我来日本做苦力,我是怎么也不会来的。”
“如果你一开始就说,你来日本是来享福的,那山藤浩治家不会为你付一元钱的。”老太婆也很能说。
“干那样累的农活,我吃不消,况且他们也不给我工钱,我又不是奴隶,凭什么非干不可。”
这态度使公婆更加恼火:“一家人,还给工钱?你吃谁的,穿谁的?”
“那你们给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我还有一点儿自由没有?”
“那你希望怎么办?”
情急之中,我脱口而出:“你们应该拿工资给我,我交伙食费。”
“好啊好啊,你要多少钱的工资,山藤家给。”
家庭矛盾是很难扯得清楚的,无奈中,裁判问山藤浩治我怎么样?他竟然说:“她的确比较懒。”
最后,裁判所的裁决是我必须干活,山藤浩治家也要适当减轻我的劳动。
之后,山藤浩治家并没有减少我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而且非但没有给我多一些钱,就连山藤浩治也不给我钱了——平时,我要买一点穿的用的,山藤浩治就给我,我的小金库也有一些钱,这下完了。公婆的脸越发变得阴森、恐怖。
山藤浩治只要有什么不高兴,就会对我冷嘲热讽,而且还会借日本人的优越感来刺激我。有一次,我终于与他大吵了。
“中国女人干活,丈夫家都要付钱的吗?上床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先讲价?”
“你还是高学历的,怎么就听不懂一句人话?我真是要你家给工钱?你就不觉得我就要累死了,我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你们家虽然有钱,其实都是不开窍的农民,不管对错,年轻的都要听老的,女人都必须听男人的,你老娘让你去吃屎,你也去?”
“所以你想让我听你的,想让我妈妈也听你的?你们中国人真有本事,到了日本就想申请‘永住’,还想加入日本籍,还要说你们怎么怎么好。中国是什么国家?自己落后,遭到日本打击,还念念不忘,落后就应该遭打。”
“那你也把我杀了吧,我也不想活了,反正在你家也是受罪。”我火冒三丈,发狂地说,“你老娘不是说我会在后面捅你的刀子?我是想加入日本籍,可你就看看,哪一天,你要是与日本政府一起与中国作对,我会在你后面捅刀子的。”我不算什么爱国主义者,否则就不嫁到日本了,由于受到了虐待,我突然变成了爱国主义者。
我们经常吵,偶尔,我觉得,这个看上去粗壮的男人,这个猪,一定把我们吵架说的话告诉了他老娘。于是,我不仅与他的关系,与他老娘的关系也越搞越僵。
他老娘不让我进厨房了,好像我要对他家下毒,让我整天跟在山藤浩治后面,他干什么,我干什么。后来又觉得我影响他做事,也就让我在下田时跟着他,他管理或者做别的事时,就让我或者跟着去地里,或者自己去。他们不再要求我做好什么,甚至不做都行,我是轻闲了,可我每天都觉得恍恍惚惚的。
没有过多少时间,那是前一个月,婆婆指使儿子再次把我告到了家庭裁判所,要求离婚,而且要让我回到中国去——因为如果我仍然在日本,即使离婚,由于我没有工作收入,他们家也要承担我的保险和生活费什么的。
可我能回去吗?出去时,我二十二岁,才过两年,我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我回国后又怎么见人?我即使死在日本,也不愿意回去。
陈林菲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擦泪水的纸也在桌子上有一堆了。此时,天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黑了,我们一直在借着街道上的灯光说话。我打开了灯,然而灯光刺眼地亮起之后,我看见陈林菲被泪水糊住的眼,她似乎也懒得睁开了。我想:由于今天白天没有睡觉(她说这几天都是白天睡觉),又处于激动之中,她一定是累得不行了。
我打来洗脸水,她听话地由我摆弄,之后,我就扶她进里屋睡觉去了。
由于还早,我和记者仍然在外面说着话。
然而过不了半小时,陈林菲却起来打开了灯,又走了出来,她说:“这家房主不知道为什么,晚上总是很忙,弄得乒乒乓乓的。”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房主的确在忙,但弄出的声音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