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气了,正待发作,但我看了看外面,婆婆正从过道上走过去,她一直就暗地里在监督我学习?她虽然没有看房子里面,但脸上正挂着一丝笑意,她显然为自己的儿子是男人高兴,心里也在夸赞山藤浩治吧。其实,这个老太婆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在山藤浩治老爸面前总是百依百顺的。
我不敢说他什么了,幸好我们是在写,“你是一个只知道耕田的农民。”
他看了外面一眼笑着回答道:“你们中国男人都是没有用的。”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们中国男人都是没有出息才听女人的。
我又写道:“你们日本男人有出息,只会在自己老婆面前耍威风。也没有头脑,爸爸妈妈说什么你都听。”的确,我发现他是最孝顺、最听话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不找中国男人?”他笑了笑。
“我在中国是没有出息的那种人。中国男人不要我,我才到日本来的。”
这些玩笑话是比较伤人的,我们都有些生气了,只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作。
这时婆婆在外面说话,意思大概是:“山藤浩治,你不要打扰山藤秀子(陈林菲的日本名字)学习了,快下楼去。”
他这才走了,随后去睡了。我仍然打着瞌睡学到晚上十一点半,婆婆才叫我去睡觉。
到日本几个月,我进城,也就是在山藤有事要去城里时,才匆匆去了两次。实际上,我从中国坐飞机过来,除了路过一些日本地方,就是结婚、家务、田间。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山藤说:“你不是要带我去四国岛吗?”
他听到这话,脸上也显得兴奋起来了,随即走出房间,与他爹妈商量去了。我关上门从门缝里偷听,前后学了几个月日语,我大体能听懂一些了。其实,我哪里用得着偷听呢,他娘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我听见似的。
“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我与你爸爸结婚三十多年,都没有去过。”
我还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大声说话。也许在她看来,没有事是不能去哪里的。
“秀子干什么活是情愿的?她就是想花钱,还想去哪里呢?娶她,山藤家花了七百万日元,还不够多吗?”
她说的是事实,给了我家三百万,办婚礼也的确花了不少。她说的话虽然让我很生气,但我就是想生气,也有些底气不足。
山藤爷爷说话了:“算了算了,山藤秀子毕竟是山藤家的媳妇,娶日本媳妇花的钱更多,有几个日本媳妇愿意下田?让她高兴了,农忙季节时,她也会卖力干活的。”
老太婆说:“那好,你们去茅野市去,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种子,买一些,但可以晚一些回来,一天之内必须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了这事,我生气地说:“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欠你家七百万。你就那样怕你妈妈吗?你早已经是成年男子了。”我小声说,我真想挑起他和他妈妈吵架,也可解我心头的气。
他听这话,好像也伤了一点儿男人的自尊,说:“我们去!明天一早就开车出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山藤浩治还没有等到我把早饭做好,就拉着我开车上路了,车开得很快。
我们在茅野市白桦湖及大众乐园玩了大半天,山藤浩治还在游戏机上小赌了一把,本想输了那几个钱就走,可偏偏赢了,赢了就高兴,于是又开车到了长野,去了白马和志贺等滑雪场,它们是前一届冬奥会场地。我们还去清水寺烧了香,去川中岛古战场看了看。对于我这位在乡下已经待了几个月的农民来说,也算到了东京都。时间已经超出了,我不免有些担心。
果然,第二天傍晚,车还没有到家,老太婆就站在二楼上观望。等车到了院子,她就堵在了家门口:“去哪里了,为什么今天才回来。”
“车坏到路上了,没有修车的。”山藤浩治说。
“我猜测,你就会这样说。”老太婆一点儿不笨,“你打过电话不行了?”
“手机没有电了。”他说。其实,我们出去后,他就一路关机了。
他随即关了车门就进家去了,然而我却被她堵住,“山藤浩治是老实的男人,一定是你的主意吧。”
“不是。我劝告他按时回来,他说他开车累了,需要休息,再说车也坏了。”我前半句话说的事实,另外,我想:把责任推给他,他是她儿子,老太婆怎么也不会为难他的;我后面的话是顺着山藤浩治的话扯谎。
然而她仍然数落我:“先不说别的,昨天早上走之前,为什么不把饭菜做好?”
我这下似乎才发现山藤浩治已经躲在里面去了,不给我解围,让我生气起来,“是他让我不做早餐的,他说要急着赶路。我都已经做了一半了。”
没有想到老太婆更生气了:“我认为你这个人良心有问题,什么都推给山藤浩治,就是他有错,作为他的妻子,你也应该为他承担。如果你承认都是你的错,我或许还会原谅你的。”
我如果那样说,她真会原谅我?我怎么说也不是人,于是,我鼓足勇气第一次顶她的嘴了,虽然声音很小:“我应该怎么说?这是事实。”
没有想到惹祸了,老太婆转身就走进房子,还大声说道:“来看啊,看啊,山藤浩治,你老婆是一个靠不住的人,你要警惕啊,要小心,她有一天会在你背后动刀子的。”她的嘴“噼里啪啦”地就把我说的所有话说了出来。
山藤浩治看上去虽然不以为然,但我知道他肯定生气了。
我跟着走进去,我有气,但嘴却不听使唤地承认错误:“我只是在检讨,说出事情的经过。”然而说出来倒好,偏偏不知道用日语怎样表达了,我想他们也没有听清楚。
“你还不老实。”她又接着数落我。
我只能忍气吞声地站在那里接受她的训斥,回来后,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只站得我腿发软。山藤浩治的爷爷和爸爸在隔壁看电视,也懒得过来说点儿什么。
最后,也许是听不下去了,他爷爷才走了进来:“你们这些女人就是闲不住,山藤秀子给你妈妈认一个错,这件事就算完了。”
我在老老实实地认错之后,回到了房间。老太婆这下才数落山藤浩治。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山藤浩治一声不吭就躺下了,仿佛我给婆婆认错了,也得给他认错,可我开不了口,好在第二天,他似乎也忘记了这事。
之后,我在老太婆的监督之下努力干活,不敢再提出什么想法了。我也时常记起来日本之前,我老娘、老爹和许多人就给我提醒过,我必须孝敬公婆,远在日本是不能有脾气的,照顾好这一家人,我才会有好日子过。我倒不是要牢记他们的劝告,而是现实迫使我这样做——因为我毕竟“抗争”过,可就那么一次,仅仅一两句话,就已经让我头破血流了,我变得乖巧了,日子也就平静下来了。
只不过,有时候还是要与山藤浩治斗斗嘴——
我整天有忙不完的活,他还要我头发不得乱,甚至脸也要化妆、打理,否则,山藤浩治在乡下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面前就没有了面子。他既要养一个娇妻,还要一个劳动力。
“如果你是女人,也干我一样的活儿,我不信你头发不乱,脸也不黑。”
“你不是还戴上草帽、抹了防晒霜吗?”
随后,收割的季节也来了,他们家收割的场面是很“排场”的,一次就请来了三十多辆拖拉机和汽车。他们一家也忙开了,也都很高兴。这段时间也是我与他家相处最好的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我与山藤最高兴的时间之一。
这下,山藤浩治果然去忙“管理”的事去了,我却跟在一辆拖拉机旁边,做一些辅助性的小活,但每天都是灰尘、汗水弄得一身的,也累得要死。
婆婆给工人们送矿泉水,也会亲自给我打开盖,偶尔还会用毛巾在我脸上擦几下。当时我感动得不得了,简直把她看成我的亲妈了,也更卖力地干活。
山藤浩治也不说我脸黑了,只不过有时候会叹着气对我:“机械化程度还是低了,请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我也没有说什么,我要求不高,只要婆婆有事无事时,对我多微笑几下,让我高兴,我多做一点儿也没有什么。
收割的事一个多星期就完成了,随即就是掘土,请来的那些车辆离开了,拖拉机也没有剩下几辆。他让我和一个工人拿着锄头去掘拖拉机耕不到的地方,或者帮着他杀虫除草。这个人看上去就呆呆傻傻的,是他请的十二个固定工人之中唯一不会开农业机器的,请他不过是工资开得低,加上农场需要这样一个人干这种活,请一个聪明一点的也是浪费。那我呢?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可这时,他却咕哝着说:“等你熟悉了一些活,就可以少雇一个工人了。”
我愤怒了,激动地说:“你还真把我看成你家的雇工了?你赶着收稻谷之前娶我,就是想在农忙季节多增加一个人手?可以早一些培训,早一点儿上工。你把我也看成傻子了?”
“我不是也干活吗?那我又是谁雇的?”
“你是给自己干。”
“如果你是山藤家请的工人,那你是薪水最高的了,山藤家的财产都有你的一份。你是山藤家的人,山藤家即使少请一个工,多赚的钱也有你的一份。”
我哑口无言,因为我听到他这话,一下子就高兴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或许他说的这句话,是我听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因为最实惠。比他在床上床下说的那么多甜言蜜语强许多(说到这里,陈林菲苦苦地笑了一下)。是我的,我当然应该卖力干了。
“所以,你就要努力学习了。”他说。他还答应:他妈妈过一些时间不做家务了,就由我去管理家里的事。我知道那些家务活也不轻松,但总比在田里劳动好。
天也渐渐冷了下来,干活的时候是一身汗水,坐下休息一会儿,汗水就冷却下来,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让人觉得像是掉进水池里一样,一身都冷透了。我只得慢慢干。
农忙的时间熬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家里干活,拼命地切那些永远切不完的沙拉丁。婆婆随着农忙季节的过去,变得懒散了,也不愿意对我多笑几下了。
日本人的节日多,虽然他们除了去送礼,仍然不太出门,也要不时穿上和服在家里转上几圈,还要让我跟着穿上,一招一式都要像样。虽然结婚时已经学会了那一套,老太婆却总是嫌我动作不标准,离她的要求还远。
我起初还认为日本人就像他们一家一样,那样节约和善于算计,日本人就是这样发起来的。随着与日本人有一些交往之后,才发现只有部分日本农民才这样,至少别人家的电视机、音响和房子看上去都比山藤家的新。
山藤浩治“恋爱”的日子过去了,生活的单调越发显现出来,使我感到农活越干越累,但是我还是自认为在努力地干,是婆婆的唠叨提醒我,我又不自觉地表现出反抗情绪了。
婆婆经常会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这个菜怎么没有熟?这碗油放多了,盐也多。
之后的一两天,饭菜就会做得好一些,可是过不了几天,又引来了老太婆的唠叨:“你这个中国女人怎么这样笨?你做菜,需要我站在你旁边放油撒盐吗?”
如果山藤老娘有什么关心我的地方,那就是观察我是否怀孕的事。由于平时我们很少说话,她就通过山藤浩治对我说,一旦怀孕,就会有什么什么反应,可我迟迟没有怀孕。
山藤爷爷对我是最好的,因为他很少说话,与我也故意避开三尺,好像与媳妇近了一点,就会乱了规矩。其实,他是懂得汉语最多的,也可能是最粗野的,因为他到过中国,是跟着侵华日军到中国的。他还能说出河南、陕西的一些地方。
陈林菲说到这里,记者突然间反感起来。“他爷爷说到过侵略中国的事吗?他是什么态度,你是什么态度?”这几年,中日关系紧张,这些华人记者虽然人在日本,却也是相当厌恶日本不承认历史这件事的。
“他没有说到那些事,要是他说了,我会反驳的,我真想把他们杀了。”陈林菲说,“我原来还不觉得,我现在很讨厌日本人了,我后悔嫁过来了。”
但我听得出,陈林菲说这些话时明显地感到底气不足。我很理解她,毕竟是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生气又怎么样?就像日本的华人报纸,对日本政府的批评不也是很有节制的吗?
记者不说话了,他刚才说的话,没有让陈林菲感到过多紧张,倒让我很紧张了。也许是我年纪大了的原因,对家乡有了一些眷念,对历史有了一些看法。我当初嫁给日本人的时候,是否也认为日本什么都好?不管怎样,当现在看到中国网站痛斥日本人时,我有些脸红。虽然我知道,我嫁的是具体的一位日本人,并不是嫁给日本政府。这位记者也相当厌恶那些不知所以,就嫁到日本的一些女人们,还要求这样那样的,给在日华人丢面子。一些华人报纸在解答她们的一些问题时,也是相当不给面子的,这位记者就是典型,他来这里采访也有些不情愿,所以才主动拉上我一同来。
扯远了,我们还是继续听陈林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