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迷失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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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打死了她的丈夫(1)

讲了陈林菲的事之后,无意识中我就自然而然地修改了另一篇稿子,我并不是说两篇稿子中有什么联系,更不希望如此,但它们毕竟有相同之处。其实,这本书的内容都有其相似之处,只不过,这两篇稿子之间的相似之处更多一点。

我坐的飞机在札幌新千岁机场降落了,我是去札幌的一所监狱,去采访刘丽的——2003年5月,她打死了比她大二十六岁的六十六岁的日本丈夫。我是以书信的方式先与她联系的,我介绍自己,并准备以朋友的身份见她,我希望她能对我说出事件背后的东西,她通过警方爽快地答应了。进了监狱,我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我是第一次见“杀人犯”,其实也是第一次走进监狱,好在这所监狱比较卫生、安静,我也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声嘶力竭。

我们隔着一个长桌坐下,在警察的视野下开始了第一次谈话。

“你是第一个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我的。”她一开始就说,“不过,你没有必要动这样的脑筋,我也会对你什么都说的,我太寂寞,想找人说说话,现在很少有人来看我了,就是出事的那几个月,有警察、检察官、记者密集的提审和采访,他们把事情都搞清楚了,就不来了。”

“我只是想与你聊天。”我说,“你父母和兄弟都没有来过吗?”

“我家在农村,在安徽与湖北交界的大别山区,哪里有钱来啊?”

我仍然仔细端详着她,似乎想找出“杀人犯”特别的地方,然而我没有发现什么,她长得并不凶恶,也不丑陋,当然也不漂亮,头比较小,身体就显得胖了些、大了些。只不过脸显得苍白、细腻,这仅仅是关得过久的原因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就是来采访我的吗?我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记者。”她口气中根本就不接受我这位朋友,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你说你要做我的朋友,还不如给我带一些东西,我已经厌烦了监狱里的东西。”

“你需要什么,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来。”

“你还会来?”她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要来,你给我带点什么,就算我们做点交易,这里的日子难熬,你把你写的书带一两本给我看,要中文的。”

我的脸红了起来:“我现在是第一次写书,我可以带别人写的书给你。”

她随后开始聊起了她的事,但我还没有明白或者理清头绪,会见的时间就到了,我得走了。

下一次去时,我向警方申请对她进行长时间采访,得到了批准,我才得以走进她的牢房,随即牢门关上,我这才略微体会到了坐监狱的滋味。我给她带去了许多吃的东西和用的东西,包括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她对每一件东西都翻来翻去地看,检查是否是新的?是否是不好的便宜货?随后她才把它们仔细放好,坐在了我的旁边,与我谈话了。其间,还重新拿上我送她的镜子,在自己眼前晃动着,才继续与我说话。

我共去了监狱三次,才获得了她较完整的故事。

一、她被她的经理骗了、卖了

她二十岁的那一年,在农村嫁过人,因为没有生孩子,五年后被丈夫抛弃了,离了婚,就与家乡人一起到珠江三角洲打工。她们村里很穷,村里就一条黄泥公路通向大山,下雨就走不得车了。平时,也就只有村里的一个人买的旧“双排座”(汽车)上下,运货、运人,驾驶员的座位下还放着锄头和铲子,遇上路上坑大一点儿,就要下来填,之后再慢慢走,十几公里的路要开上1个小时。所以种出来的东西要是拉出去卖,运费会很贵,东西又卖给谁?拉进村里卖的东西也很贵。那种日子怎么过啊?所以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去了,就剩下年老的人在家种地,一到晚上九点,他们就排在村里唯一的电话旁边,守着在外地的儿女打来的电话。可到外面又能干什么呢?大部分人是在工地上挑抬(东西),或者就是没日没夜地倒菜卖,或者拿着几件质量很差的小东西沿街叫卖,对于女人,做保姆的都算幸运的了。她的运气更好一些,因为念过初中,可以到饭店当服务员。但她打了八年工,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再结婚。平时她也为自己今后的归宿着急,但不管怎样,她是决不回到农村去的,她死也要死到外面。

她是被“卖”到日本去的,四百五十万日元(不包括她家里收受的一部分钱财)。只不过与拐卖案件不同,她预先知道是到日本当别人的媳妇,知道要嫁给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也履行了正常的出境手续,只不过她不知道介绍人向对方要了那么多的钱。一桩普通的国际婚姻,就成了买卖婚姻。

那是1999年7月上旬,广州的天气异常地热。她打工的那家饭店,白天来吃饭的人都很少,仿佛几只苍蝇和蚊子也不是为了混吃混喝才进饭店,而是为了躲避炎热,却也被打死了。

然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穿西服的日本男人带着一个翻译,却天天来,且是下午一两点钟,人更少的时候来。但引起她们注意的并不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他那样子彬彬有礼,不是因为他随时拿着纸巾擦汗,却始终不肯脱掉西服,而是饭店经理对这位日本人格外热情,像是招待他的亲爹似的——不就是吃顿饭吗?他们一坐下来,就是两小时,经理总要让两三个人轮流给他们服务。也许服务都很难让这个日本人满意,几天下来,饭店三十多位服务员都分别给这个人端过菜、送过水。到了第四天,服务员就固定在四五人了,然而日本人的脾气也大了起来,不仅说话不好听,且总是在训斥她们,她们都默默忍受着。引得厨师和服务员在背后大骂“日本鬼子”、“汉奸”,可人家是有钱人、是客,她们只是打工的。

最后的一两天,就只有她与另外一个服务员了,日本人却也不发什么脾气了,转而通过翻译问她们这,问她们那,都是她们家庭、工作的事。她们已经估计到了什么,只不过日本人一脸严肃,她们只是感觉奇怪,况且留下的两个服务员是年纪较大的——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且不怎么漂亮,他总不会娶她去做老婆吧。

最后一天,就只剩下她为这位日本人服务了。那天,饭店经理也陪同日本人一同用餐。

原来那个日本人叫井上康夫,他是为了给他父亲寻找一个妻子而来的,他认为她比较合适。接着翻译说了他家里的境况。最后问她是否同意。

这件事太突然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去。”其实她是没有心理准备,再说有那么多人在,她又能说什么?

翻译劝她道:“他父亲年纪又不大,还不到五十岁,他家的农场也很大,在日本札幌城区还有很大的一幢别墅,你去又用不着像在这里这样辛苦,去做太太,这样好的机会。”

经理随后半开玩笑地说话了:“你真是傻瓜,如果我是女人,我都会把这饭店卖掉跟他去,可是就算我是女人,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你说他为什么会选中你?这说明他父亲不是那种图一时高兴的人,他是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这样的人才可靠。”

随后翻译从日本人那里要过了老头的几张相片给她看,她仔细看了,老头看上去不像苍老的样子,很精神的,且给人有些风度的感觉,她问:“这是他最近的照片吗?”

翻译说:“当然是,你看这张照片旁边还写有日期。”

她早已经动心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归宿?作为一个农村女人,且是一个结过婚的大龄女人,还希望什么?去了实在过不下去,回来就行了,也不见得要损失什么。她当时想得就这样简单。她如果有什么担心,不是担心什么,是她担心自己如果犹豫,让日本人不高兴,他就不来了。她想先答应下来,之后再仔细问一些情况。

然而经理现在倒不急了:“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他,不用急,你先去上班吧。”其实,他也许早已经看出她是同意了的。

之后的事都很顺利,一个星期过后,她、井上康夫和翻译一起去了一次她的家。她在家里很容易地就答应了,只是“试着”提出了一些条件,不过是要一些彩礼钱,井上康夫稍稍犹豫了一下,按要求给了一百万日元。

二、到了日本,她就想回家了

一个月后,她踏上了去日本的旅程。飞机降落后,如每一个中国人一样,当看到四处是汉字夹杂着日本字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到了日本,举目无亲的感觉,不安和担忧袭上心来。再后来,坐上新干线和小汽车后,当她看到山坡上的松林、竹子和花园围着的一排白色光亮的房子时,井上康夫就告知她到了,这就是她的家,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只不过,井上康夫没有与她一起把行李搬下车,她就自己搬动了,她曾经就是以此为职业的,她慢慢挪动脚步穿过花园,才把它们放到了门前,这多少让她感觉不快。不过,她想,如果她不搬,会有别人帮助搬的,只不过初次进门,留一个好印象总是必要的。

当她搬完最后一个箱子,抬起头来,又不得不把头低了下去,因为老头井上健已经出来,正在仔细看着她,她的脸也稍稍有些发红了。

但她的眼睛在老头脸上一晃而过时,她最大的担心放下了,因为井上健如照片上的一样,很精神。她学着日本人鞠躬,井上健也同样地回应了她,仅仅是相见的这一时刻,她就感觉到了对老头的爱——实际上,人就是这样一回事,当有人告诉他(她),某个人是他(她)的丈夫或者妻子时,只要对方第一印象过得去,就会在内心立即产生一种情感,并迅速地让这种情感升温。她就是感觉到这种情感了,让她迫切地想对他做一点什么,做一顿饭,或者洗洗衣服什么的,她的爱是朴实的。

井上健似乎也体会到了这种情感,他立即叫出家里一个上了年纪、矮胖的日本女人,让对方把行李搬进去,这个女人是他家的女佣。

井上健也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房间,就是他卧室隔壁的一间,这间房足足可以放下十张大床。里面虽然没有床,与其他房间一样地面是草席——她知道,这就是日本的“榻榻米”了,陈设虽然素一些,却也精致,比不上原来在国内打过工的宾馆,但比打工住的地方宽敞得多。她已经相当满意了,她有理由对未来充满希望。

第二天,井上健的四个子女及儿媳、女婿和孙子辈都到了。是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的?她不知道,但他们还找了一个中文翻译,还没有去做结婚登记,翻译就按照井上健的要求,拿过一份协议读给她听,内容大概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