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她的丈夫爱她,她爱她的丈夫
她与井上健终于去办理结婚手续了,那一天,他穿上了一套新的西服,脸也做了仔细的清理,显得更年轻了。她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裙子,当然是新的,但款式并不新——是井上健前一天偷偷地给她买来的,因为他害怕让他的儿女们看到他的一点柔肠。再说,井上家的子女在他们来登记结婚的同时,才拖拖拉拉地给他们集中采购结婚的东西。她就穿着这套裙子跟在他后面,一直到区役所。
在办理登记的过程中,她才知道,他实际上已经六十岁了,不过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件事的重要了——如果她来日本之前多是为自己的未来生活考虑的,那经过这两个月的波折、两个月的恋爱,她已经完全确信,她爱他!不管他有七十还是八十岁。
走出区役所,他仍然在前面走,她始终跟不上他,她走快,他也走快,她知道老头或许是因为老夫少妻这件事害臊,举动就如她在国内村子里看到的一些刚刚恋爱的男女,总怕遇见熟人,似乎在偷偷摸摸谈恋爱,她更是觉得老头可爱了。一高兴,她拉了一下老头的手,让他与自己并排走,老头很紧张地缩回了手,随后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别别扭扭地与她走在了一起。
回到家,只有女佣一个人在忙着杀鸡杀鸭,洗大堆的蔬菜,她脱下新裙子,换上旧衣服,就帮着干了起来。一直到了下午,井上健的儿女们回来,带回来一些盒子,还带回来了一个厨子。大女儿把她拉进卧室,把盒子打开,让她换上新裙子,给她化了妆。厨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他们一家人举杯庆祝时,她都不清楚,这就是给他们举行婚礼了——虽然她不知道日本的婚俗,但照几张相片、布置一下新房子总是应该的吧。但只是前天,井上健的儿子给他们俩照了一张贴在结婚证上的照片,就没有照什么相了。
喝了酒,吃完饭,这些人都走了之后,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与井上健了。
他们各自坐在小客厅的榻榻米上看电视,一边是井上的卧室,一边是刘丽的卧室,他总是偷偷地看她两眼,她向他笑笑,与他坐近了一些。他们坐到晚上十一点,她才示意井上健进盥洗间,随后与往常一样,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她要等到举行婚礼后才同房。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来准备给井上健做第一顿早餐。然而她起床时,住在几公里外的女佣已经到了,还差不多做好了早餐。不过,她第一次恭恭敬敬地给井上健盛了饭,递到他手上,井上很感激地又躬腰了。
第二天晚上仍然平静地度过了,她只是有些疑惑,他们家准备什么时候给他们举行婚礼。
第三天中午,井上没有回来吃饭,她不由得担心起来,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打手势问女佣。女佣微笑着也比划着说什么,只是她听不懂,不过她至少看出来,井上打电话回来过,他没出什么事。
于是,她出去游逛,也是在农场四周看井上健到哪里去了,但她没有看见,她又回家去看,这样来来去去的几次,也没有见到他,她有些急了,就在路上徘徊。
一直到傍晚,也就在这条路上,她终于看到井上健的车开过来了,她高兴地挥起手。他在她身边停下了车,还没有等她开门上车,他就下来了,先把行李厢打开,又把后门打开,里面装满了衣裙、化妆品的盒子,他还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是精致的钻石项链和钻石戒指。
他就是忙着给她买这些东西的?她感激他这样看重她,她第一次搂住了他,把脸贴在了他的脸上。
但她不知道,他是因为她没有与他同住一室而产生误会了,他感觉对不起她,就这样草草地举行了婚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生一点儿气也是应该的,他就采取这种方式来弥补。
他们回到了家,好不容易熬过吃饭,女佣走了。她娇羞地把他买的裙子一件件地穿给他看,但合身的没有几件,不是宽了,就是小了,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她想起她刚来的时候的事,不一会儿,她的鼻子酸了,随后倒在他怀里抽搐着哭了起来。老头竟然也像小孩一样哭了,他也认为他们这种感情来之不易。
这一晚上,井上健把她背进了自己的卧室,她没有挣扎什么,只是觉得他还很开放的,没有举行婚礼就这样了。那一晚上他们都很快乐,他们是一对结过婚又十年没有碰过异性的男女。
之后,每天早上井上健上班之后,她就坐女佣开的车,一起去邻町的超级市场去采购食品,回来后,就一起做饭、清扫房间。女佣干活是很卖力的,楼上楼下、厨房里、院子里的事都是她干的,一天也够辛苦的。她也尽量多为女佣分担一些活儿,两个人的关系也不错。
她想尽快学会开车,既可娱乐,采购什么也方便。下午吃了饭,天还没有黑之前,她会让井上健带上她,在不很宽敞的乡村柏油路上学驾驶。路上很少有人,车在她的操纵下,绕来绕去的,险象环生,她每次惊恐万状的表情都会引起他的哈哈大笑。她会倒在他胸口上,任他一只手去驾驶。
四个月后,她已经能较熟练地驾驶了,不知不觉中,在与井上健的对话和嬉闹中,她也开口说日语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单词。她也渐渐淡忘了婚礼的事,之后再回过头来想,她也明白他们是举行了婚礼的,她也不计较婚礼的简单了。只不过,在她的要求下,井上健与她去补照了一些婚纱照。
井上的子女也很少回来了,他们很忙——井上康夫在城里经营包括他们家农场作物在内的农产品,他的女儿与女婿开了一个不小的鲜花批发公司和鲜花超市,其他儿女干的是与农场无关的生意。偶尔回来,也会对老头的精神状态很满意。
他们一直对她没有什么称谓,却也没有直呼她的名字。她能够理解,毕竟她与他们一般大。
老头的孙子辈们在房间户外跑来跑去,从来就对她视而不见。她为他们做一些事后,他们也称她“喔全”(平辈你的称呼)。日本是很讲礼节的国家,这些行为完全可以说是“大不敬”了。
井上健在这种场合总很尴尬,让儿孙叫她这个、那个,也没有起什么作用,就转而安慰她几句。她倒也不计较什么,只要老头对她好就行。
刘丽过得很愉快,因为她对井上健乃至对他一家人的情感是真实的,感激也是真实的,他们家没有让她签那份协议,这说明他们家已经给了她一个基本的身份。她也有信心慢慢与井上健的子女们搞好关系,今后她会过得更好。
四、她发现被女佣监视,矛盾浮出水面
刘丽在这个家高高兴兴地过了半年后,她到日本也已经九个多月了。冬天过后,樱树、桃树,所有的植物,都从常青树没有覆盖的区域中露出绿意,接着又一口口地把灰黄色蚕食掉,直到公路边和屋子的墙下,才停止了绿色的蔓延,不过大地已经是生机勃勃、万紫千红了。然而刘丽的不幸却开始了,是从她发觉女佣的举动越来越怪开始的——
女佣偶尔接那么一两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看刘丽进来,就神色慌张地挂了电话,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她也没有计较什么,谁没有一点儿私人的秘密?可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看女佣又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出于好奇、出于玩笑,她随即绕到窗子外面偷听,她听出来了:女佣是在向井上健子女报告她的情况!她突然明白了:此人一直就在监视她。只不过原来她一句日语都听不懂,女佣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必严格地避开她向他们汇报情况,随着她对日语的熟悉,女佣做这些事时就越来越隐蔽了。
她对女佣比较好的印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转而相当反感这个人,也反感他们家的人——井上健的子女、佣人,都把她看成什么人了?不过,她宁可相信这完全是佣人主动这样干的,意在讨好主人,与他们家没有关系,可这种理由说服不了她自己。但她又能怎样?
她这一天都闷闷不乐了,井上健也不是一个粗心的人,也就问她怎么样了。
“我们结婚已经半年了,你觉得我是一个好妻子吗?”
“怎么了?”他爱怜地搂住她,惶惑地说,“原来我只是想找一个能照顾我的人,不嫌弃我就行了,可是我却找到了你,我只是觉得自己老了,有些对不起你。”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说下去,她能向井上健“汇报”这些事吗?如果这样,不就挑起他们父子、父女之间的矛盾?她也会得罪他的子女,她在井上家待着不就困难了?
她开始学会口气僵硬地使唤女佣了,让对方做这样,做那样,把对井上健子女的不满,一起在女佣身上发泄,因为她知道,她对他们无可奈何。
女佣倒也勉强听刘丽的话,也许是怕她去井上健那里告状什么的。其实,女佣本来就不是刁钻的人,如果真在刘丽背后使坏,井上健的子女早就会对她表现出来了,可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冷不热地对待刘丽。
她有时候也想克制自己,认为自己应该对女佣好一些,这样,对方也许就会在她背后多说一些好话,可她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她的愤恨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她当成家庭成员对待。她不想在女佣人身上显示她是主人,因为她自己也怀疑自己不是主人,可她又是什么身份?
刘丽对女佣越来越不好了,只要看到对方打电话,不管是什么电话,她都很厌烦。于是,女佣打什么、接什么电话都很紧张。她更是觉得女佣无时无刻都在“汇报”她的事。而且她知道自己对女佣不好,对方也不会说她什么好话。
井上健的子女们来的次数虽然多了,但只是对刘丽投去一些怀疑的目光,却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刘丽明白,他们不对她说什么,是因为他们害怕她把这些事告诉井上健。
冷战又持续一个月后,有一次,佣人打过电话后,刘丽就让对方开着除草机去修草,把院子里的青草都剪了一遍,佣人已经累得汗水直冒,刘丽却又让她去剪枝。老太婆怎么也不干了,坐在花台上流泪。
“我没有说过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他们让我,唉……”佣人也感到委屈,她似乎想说:这件事不是她想干的,而是他们要求她干的,但她又不方便说出来。
“那你……”刘丽也怕说什么,让井上健的子女知道,不过她看见对方哭,也有些同情对方了,也就暂时放过了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