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前几天听说了与珍子类似的故事,我实在不愿想起她,这位好几年前的朋友,她是我们这些嫁到日本的女人中,最让我们抬不起头的人。但是因为如此,她的故事更典型,也就省了我采访的劳顿之苦。
她原来住在大阪,曾经在我们圈子里转过,比如也和我们约好在哪个超级市场见面,或者去哪家坐坐。她是我认识的中国新娘中最像日本人的人,我只知道她叫野田珍子,至于她的中文原名,也许她自己也忘记了。虽然她日语说得并不好,不过像不像日本人,主要在于有心无心。1998年,她就已经迁到了东京,之后我还与她见过一次面,再后来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
我记得与她见第一次面时,她的一句话就让我记牢了:“你们这样扯在一起,很难融入日本社会,嫁给了日本男人,就应该像一个日本女人。”
这话立即引起了共鸣,有人说:“入乡就应该随俗,否则,你做的一套别人也不懂,就像说汉语,你总不能让每个日本人都说汉语吧,我们在这里已经成少数民族了,就得随大流。”
“日本人是相当排外的,你不随俗,他们就更瞧不起你了。”珍子又说。
对她说的这句话我们又有同感了,日本人瞧不起乡下人,更瞧不起外国人。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就是刚刚到日本的人也不难发现这一点,因为日本的服务业,包括风俗店(色情店),很多店门外都挂起“只接待日本人”、“非日本人不得入内”的提示牌。再看看日本少数民族的报纸,类似的报道也不少见。
“珍子说的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入乡随俗也不应该是不与中国人来往吧,”有人反对了,随后半开玩笑地说,“珍子,那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呢?”
她倒是老实人,说:“有点闷,找你们聊聊天,一会就走。”她说得不假,她来我们这里一般都是坐一会儿就走。
其实,就是同意珍子意见的人,只要与珍子站在一起,做一个比较,她们之间的差距就突出出来了——
当时她来日本还不到一年时间,穿着已经很日本化了。寒冬腊月的,她仍然穿着对襟开衫套长裙,脖子上是丝巾和珍珠项链,脖子上是手绣的百合花纹,连手机套子上也绣着鸢尾花,这种打扮应该是三十岁以上的日本太太的样子,可是她还达不到这种年纪。她的举止也有些别扭,不太像中国人了,却也不特别像日本人。
不知道是谁又补上一句:“你不是来让我们妒忌的吧。”
听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说话的人有些鼠腹鸡肠了,我想她会否定的。
哪知道她笑一笑,不说话,大家就都权当是这么回事了。不过,从另一角度上想:她一定是一个幸福的太太了,因为她那一身装束是需要一些钱的,且需要许多空闲时间摆弄。
珍子说到她嫁到日本的经历,那眼神、那口气也都证明她很幸运,因为她几乎能记得与野田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别人不愿意听,走开了,我愿意听,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婆妈性格,所以在我们这群人中,谁遇见什么,都是愿意对我说的。
她是湖北人,成长在20世纪80年代,日本商品几乎占领了中国市场,家里用的是日立电视,公路上跑的是丰田车……中日关系也比较好。那时候,虽然没有哈日族这种说法,但哈日族是最多的。1987年,她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却毫不犹豫地自学了日语,梦想当一个日语翻译,却只能先进旅游学校学日语导游,随着学习日本文化等等,她对日本更是憧憬了。
她是在黄山担任导游时认识野田哉的。那时是1992年,她刚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凭借着原来的一点基础,和背熟的日语解说词,她就匆匆上阵了。上班的一个月后,她就接待了包括野田哉在内的一个日本企业旅游团。她本来是看到日本人就紧张的那种人,因为旅游团的人多,她就更紧张了,总忘记词,说的日语更是磕磕巴巴的了,让一些日本团员听不下去,摇着头走到一边去了,一个团,也就成了三三两两的散客。到最后,由于担心丢失了团员,她还得涨红着脸,行着日式的鞠躬礼,很是费力地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只有野田哉似乎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始终跟在她背后,还帮助她召集团员,引来了团员们的玩笑,说他别有所图,他的脸没有红,她的脸却更红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感激他,还是别的什么,她抑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偷偷地看他几眼:小伙子长得很帅气的,不很高,大约一米七,但因为瘦了一些,身材看上去就很修长,走起路来,西服随身体摆动,更显风度翩翩了。
休息时,野田哉就主动与她说话了:“黄山真美,在这里工作真好。”
“是吗?日本风景更好。”她用地图垫在地上坐了下来,对着黄山的密林看去,感觉到全身没有劲——这座山她爬了无数次,她已经看不到它的风光了,她只是觉得累。如果不是当初读书不好,她也就用不着每天爬山了。不过,客人这样问,她还得介绍几句,接着又说,“不过,你心里面一定说黄山有些脏吧?果皮、纸屑很多。”
“我没有这样看。”他随即把话题转移到别处,“你很腼腆,这让我想起传统的日本美女,总不正眼看男人,可惜这样的女人在日本也少了。”
“是吗?”听到别人说这些话,她还不能完全肯定对方是在赞扬她,还是在嘲弄她,不过,她的日语立即就说得顺溜多了,也显得大方多了,毕竟太传统也不太好,“不是说你们日本女人都很温柔吗?”
“那是以前了,现在的日本女人,很多比男人还放得开,读中学,就开始追求男学生,甚至追求已婚男人。”
看对方口气愤愤不平的,她的语调也稳重多了,她说:“哪里都有,那是个别的吧?”
他笑了,说:“个别的,你只要走向大街,中学生的校服都是比较短的裙子,能看见大腿,还骑自行车,大风一吹,唉……她们整理裙子也不慌不忙的。你说是少数?”
她也会开玩笑:“你经常去大街上看?”
“不想看也不行,除非我整天都闭着眼睛。”
“日本就没有好女孩了?”
“有,除了这些女孩,就是那种特别保守的,就是那种嫁了人,就只会给男人做饭、洗衣的女人了。”
正好珍子不会做饭,洗衣也不太顺手,此时,她仿佛发现这成了她的一种美德,尽管她好像也不会别的什么,不过,她说:“我很喜欢富士山,喜欢东京,比如银座、新宿、涩谷、池袋……”
“你对东京这样了解,真让人惊讶,可惜我住在大阪。”
“大阪也好,是日本第二大城市,如果能到日本旅游就好了。”
“这很容易,我现在就可以邀请你去。”野田哉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如果你去了,那我给你当向导。”
她很高兴,但害怕野田哉是开玩笑,于是要了对方在日本的电话号码,也把自己的号码写下留给了对方,
野田哉哪里能等到回到日本才与她联系。当天,他们下了黄山之后,他就借故离开了旅行团,就近在汤口住下,请她下班后见面、聊天。她本来是想找借口假装推辞一下的,因为轻而易举就接受一个男人的邀请,野田哉又会怎样看她呢?但她没有找到借口,就立即答应去了。她倒是找到了请假的借口,第二天白天就与他见面了。
见了面,她就说:“上班就是傍晚了,这样会很不方便。我不是随便的人。”
他们漫步在小县城里,说得很多,说得很投机。然而走着走着,他的身体就在慢慢地向她靠,手有时候也会碰到她的屁股上。
看着周围的人,她不由地离他远了一些,她认识他的一开始就有了一种警觉:他给她献殷勤,是不怀好意,是逗她玩,占她的便宜的,因为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日本那样发达的国家,怎么会对她来真的?
当他们吃了饭,漫步在林荫小道上时,他却搂住了她,想吻她,她一下就把他推开了。但没有跑开,而是走到了前面去。
“你要尊重我,你不要以为我是……”她等到他走上前来,就小声说,“我发现你很高傲的。”
她表现得那样自卑,他不对她高傲、放肆才怪呢。不过,他只是说:“我原来还以为你……”他没有说下去。
那一天他们不欢而散了,他再一次约请她的话,也就成了礼貌之语,似乎第二天就要去赶日本旅游团了。那一晚她想得很多。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主动打电话给他,借着他出于礼貌的约请说,她会去见他的。
他们又见面了,他没有再那么放肆了。她对日本的了解、腼腆的笑容,和他的彬彬有礼,相互都留下了更多好印象。之后的一个星期,她总是请假,或者说是冒被解雇的危险来陪他。当野田哉不得不回日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难舍难离的地步。
临别的那一天,她把她精心挑选的许多照片送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些礼品。他给她留下自己的领带,给她买了衣服。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说:“我们离得太远了,来不及说太多的话,不过,你愿意同意我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吗?你愿意嫁给我,一起去日本吗?”
她的脸又红了,虽然内心很高兴,却没有立即表示自己的意见,因为她怀疑对方说的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