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来了,如果我非要写的话,就按照她原来的说法,替她说一些话。可我不想写这样的书,我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干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可对于她,她还有兴趣与我说下去吗?如果不是走背运,当初也许面对我这样的一位小记者,她根本就不愿意与我说什么。
之后,我还忙着别的事,想等我忙完了别的采访,再去她那里试运气,尽量把这篇文章写好一些。
又过了两个多月,我在札幌采访时,却接到了月睛的电话。她的第一句话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她说:“我想回国去。”
“回国?在日本你过得不是很如意,也不至于又要回去吧。”
“泽藤近一年多来像是把我当成二奶似的,想来就来一次,不想来就住在他前妻那里,因为他的儿子、孙子都经常在那边。他只是想高兴、舒服的时候才来我这里住一晚上。你也看到了,其实他那时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了。”
也许我不应该感到很吃惊的,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住在他前妻那里。随即我说:“不会是因为他想孙子什么的,才住那边吧。”
“这!”她说了这个字之后,随即哭了起来,“我没有去泽藤社里去工作,是因为他讨厌我干预他社里的管理。可是我都是为他好。他家的工作方法、处事方法都让我看了急,特别是社里产品宣传方面的事,我有一次与他吵架时还说,真不知道他家会社是怎样发展起来的,真是傻人有憨福吧。他立即就把我赶走了,让我不要出现在他的社里。”
我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她不甘寂寞,什么都想站在泽藤前面去出头露面,于是遭到了泽藤的厌倦。
“他们一定认为我想占有他们的会社。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过,其实我这人要说是顾面子、看重名誉,还能说得过去,但我对钱财这方面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啊。我有嘴都说不清楚了。”
我重复原来提出的问题:“你的文章不是至少解除了与泽藤的误会?我看他很感动的。”
“感动?这个人是老奸巨猾的,三分感动可以假装八九分的,我们根本就难理解。你走了的那天之后,他的确又搬回来住了,只要我安心被他养着,事事顺着他,就什么事都没有。可我才三十四岁,就这样一辈子了?后来我们还是发生了同样的矛盾。我想办一家小公司,可手上只有三四百万日元,我想让他入股一两千万,可他说自己都要退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工作?我多说了几次,他又想起我原来干预他家企业的事,还说我写那篇文章是有企图的。我只能不说什么了,忍着。”
“那怎么会突然想到回国?”
“泽藤昨天要去法国,我说带我去吧,我不影响他。你猜他想了大半天找什么理由拒绝我?他说:他在外面只要与我在一起,就会紧张,什么事都做不好了。我忍不住说,那你与我睡觉紧张吗?他听到这话立即就走了,头都不回一下。你说我怎么混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想安慰她几句,可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也就不说了。
她停下来抽泣几声之后又说:“我还是回国去好,就算不做一个很有能力的主持人,我起码也能做幕后工作,我不想把命运都交给他们。”
“你要冷静想好,回国也会遇上困难的,你再回到日本就不容易了。我不是说日本好,而是你不能总是摇摆不定的。就算你现在回国,要做点什么,也一定没有前两次那样容易了。”
“我知道,这正是我犹豫的,如果是混得好回国的倒好,如果是混得特别糟糕回去,别人很看不起的,特别是嫁给日本人,又被日本人戏耍了,中国人会恨不得把我扔进化粪池的,特别是做电视主持这一行更是绝对行不通。我需要有一点能让国人感动的东西。其实,你来我那里时,我虽然想与他和好,可也有了一点回国的想法,所以我需要你把我写得好一些,我愿意给你投资。”
“不要这样想,我写这本书不图什么的,只要自我满足就行。”
“那就不要写我了,给我留一点点面子吧,我就是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否则我真会自杀了。”她又说,“你过来吧,给我出一点主意,比如说如果我与泽藤离婚,应该怎么做。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一定是要他的钱的,否则我今后怎么过?我也想过,离了婚,如果回国不方便,我可以移居美国,如果这也困难,我也可以移居加拿大、澳大利亚的,不过我实在是太累了,我还是想回国。”
“可是在决定怎么做之前,你是否想过,所发生的一切,你也是有错的,你是否也应该改变一下自己?”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生气地说,随后又克制自己了,“我知道,我有一个毛病,发生什么事时,总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去,有时候还有些傲慢。”
这个人就是怪,她什么都知道。
“有时候我会想,我今后会不会也疯了?我听到过好几个嫁给日本人的中国人出了这种事。如果我有这样一天,我真希望有人把我杀了。”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的话才放下电话。这一篇文章总算可以写好了,否则我不能写,读者也看不到,但是我感觉到很辛酸。
一个多星期之后,我从札幌办完事已经感觉很累了,本想直飞大阪好好休息一下,之后再去东京的。可是她听说我要回去了,怎么也要让我先去她那里,她的理由是:“我没有勇气把我的事告诉第二个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就应该给我想想办法。”
于是,我只能先到东京。她开着红色的凌志车到机场去接我了。坐在车上,她告诉我:“我实在是不能回中国去的,要回去也要等时机,我现在也不能与泽藤离婚,没有了婚姻,我就必须回国。昨天泽藤已经回来了,我想把他叫过来谈谈,你从中调解一下。”
“调解?可我说话,他能听吗?”我说。如果对方还看重她还好,我只是让他们转过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现在显然不是。
“不管怎样,你都得帮我。”
到了她家,她给我端茶送水安顿好,随即让女佣去采购,准备做一桌子好菜。我知道这不是为了招待我,而是为了让泽藤来吃饭。
之后,她有些紧张地说:“我现在给泽藤打电话?”
我笑了笑,这种问题还问我?
她拿着电话,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才按了号码,通了,她沉闷的脸上又恢复习惯性的微笑,看上去依然很自然。“泽藤君,你从法国回来为什么不来看我?难道夫妻吵架你也要记仇吗?今天大阪的那位记者又来采访我了,她也很想见你,上次就想采访你,只是时间太晚了。你过来吧。”对方说话之后,她又说:“她是记者,更是朋友,我对她说,就算我们有什么误会,我也很感激你,因为你给我一个家。”
他们说了一两分钟的话之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她对我很沮丧地说:“他不来,他说:‘结婚快三年,你总让人摸不透。我们睡在一个床上,可你总让我感觉我们隔得很远,你好像根本看不起我,看不起泽藤家,你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的。’”
“你说真话,你爱他吗?”
“你怎么也提出这个问题?难道我做人就那么虚假?”随后,也许她发现自己又傲慢了,转而用很虚心的口气说:“你给我说真话,你是怎样看我的,你不要想别的,你说实话是在帮助我渡过难关。”
“我感觉……如果说你一点不爱他,倒不像,但要说爱他,好像也说不上。你这人好像很复杂、很矛盾。你的那篇文章也只有说到他时是真的,但说到你时,恐怕真的只有三分。比如说,你第一次回国前,你并不爱他,后来如果你在国内稍稍顺利一些,你也根本不可能到日本来嫁给他。你嫁给他,可能是希望他帮助你创业。如果你随时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普通人,那今后不管什么事,都会慢慢顺利起来的。”
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理睬我,只是自己皱着眉,走到门口,沉思了好久。之后,她自己唠叨起来:
“看来我应该下决心与他离婚了,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如果真知道有那样的结果,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之后,她没有与我商量什么,仅仅隔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她又打电话给泽藤,开口就说:“泽藤君,我们离婚吧,我们之间根本就无法相互理解,我只是想做一点事情,并没有想到要多少回报。对于你,你原来的老婆才是最适合你的,你也不要再想别的了。我们过来商量离婚的事吧,我保证不会再说离婚以外的事。”
放下电话,她用一种陌生的,或者说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随你怎么写我吧,不用真名就行。但是你应该在你的‘小说’中加上这一句: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是难以理解的,如果一个人有时候是虚伪、虚假的,那一定是迫不得已,因为做假是很累的,而且这种虚假里面一定有更真实的东西。”
我似乎还能理解她说的话。但是如果总是用这些话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又不愿意去理解别人,那这个人也许还是很悲哀的,我还是宁愿把人想得简单一点。而且我觉得她现在说这些话,是认为我没有用了,才说这些话的。我应该走了——我感觉自己就如许多小记者一样,好像在想方设法窥探别人的隐私,让人心烦了,我不能再影响他们商量事情。
然而当我走到门口时,她却很真诚地说道:“不要因为我说了那些疯话就要走了,留下来吧,我与泽藤需要有一个结果,你的故事也需要有一个结局,留下来吧,我担心我与泽藤一见就吵上了,有一个外人在,就不会这样了。因为我想与他好好谈谈。”
我回过头来说:“看来你对日本人的了解还是不多,我坐在这里,他是不会认真对你说什么的。”
“你生气了?”她说,“大姐,你总是采访那些愿意敞开内心,甚至最终能成为朋友的人,我想你的作品中会很单调、很有缺陷的,因为你采访到的往往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类人。”
“你说得有道理,我今后会注意,不过现在我在这里只会影响你。”我虽然这样说,但就这样走了,是很没有礼貌的,我随后也就坐下了。
她虽然很有主见、很有头脑,不过如她判断经常失误一样,泽藤到了之后,看到我仍然在,他只是听她说,却很少说话。就算月睛说我是最好的朋友,日本人也不愿意把“家丑”让我知道。于是,我只能离开了。
后来,月睛还给我打来几次电话,月睛与泽藤并没有在那次之后立即离婚,而是又闹了一阵,没有结果。之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因为她的电话什么的都取消了。我想她或者去了北美或者澳大利亚,尽管她仍然持有中国护照,也很想回国,但按照我对她仅有的一点了解,我肯定她不会回国。
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仔细想起来,我觉得她并不是一个真正虚伪的人,或者很势利的人。比如,他与泽藤离婚时争论的问题,都不是经济补偿方面的事,而这种问题,通常是中日离婚案子中最突出的问题。我还是愿意在我的“小说”背后,按照她的想法写上:其实,人与人之间是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