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寂静玛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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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二 (1)

033你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诗人和摄影师陷入疯狂。他们辞掉工作贫穷潦倒双眼深陷昏昏然在路上叼着烟卷挎着相机漂浮过城与镇冥思着存在与虚无。在西和西南之间,他们迷失了道路。也许只有在迷失的道路上,他们才会变成自由天使,抛弃这堕落国度里的恶之花,脊背上长出翅膀,贴着地表飞翔。因为这道路的秘密不便言传,所以亟须一场青春的扑入。“那天傍晚,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些吃惊。我说,嗨,哥们,操,你他妈大包小包的这是去哪儿呀。他说,去川西草原当老师啊。我他妈早就想上路走人了,可一直下不了决心。但他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们是那样年轻,急切地渴望着一次荡涤心魂的游历。

他说,嗨,哥们,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你知道自由对我们有多重要吗?自由就是我们的粮食和蔬菜,如果没有自由,我奉劝你还是把相机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应该知道,你是摄影师,你需要走遍世界而不是赖在城市里。看看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他用一年时间横穿了美国大陆,拍出了摄影史上被誉为圣经般的著作《美国人》(The Americans)。你再看看捷克人约瑟夫·寇德卡,他在全世界流浪了十七年,没有国籍,居无定所。可你看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为了给那些恬不知耻的花边新闻报纸拍照片挣工资,你浪费了多么宝贵的才华和时间。”“后来,你也上路了?”“我孤注一掷,坚决上路,带着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和艾伦·金斯伯格①的诗歌,带着我的小猎犬。现在一想起那些在路上的①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1926—1997)被奉为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他集诗人、文学运动领袖、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旅行家、预言家和宗教徒于一身。

情景,我就想流泪。在路上,我像个眼含泪水的黑天使,深爱着人类。我开着破吉普车冲上公路。我的心中交织着兴奋和不安。前途一片茫然。有一天,我在川藏公路上沿着S形的公路盘旋,驶过一个大转弯,突然大雾弥漫。我只能缓慢地开车,大脑中闪回着流年往事,过去那些情人的面孔一一浮现。那大雾让人无限伤感。开过大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山下的城市冒着工业的云烟,仿若海市蜃楼般迷幻。我停下车,呆呆地凝望着那形同虚构的城市,不知身在何处。”

“可你还是回到了城市……”

“是啊……可我真的不想回来。当我开车返回,想着又要进入城市,心中便一片灰暗。在公路上,城市愈来愈近,可我的心却愈来愈伤感。我停下车,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我想,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忍受着地产商人、银行家和官僚的压榨,蜷缩在那像牢狱一般的高楼大厦里自暴自弃。突然之间,我热泪盈眶,为自己,也为那些像我一样的千百万年轻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背包远行,以大地为家,从而饿死那些地产商、银行家和官僚呢?我的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淌。我真的无法自抑。我想着大草原上朝向拉萨的公路,那样笔直的公路,像巴别塔①一样插进上帝的云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猎犬表情凝重,像个哲人一样望着那条通向天空的道路。我想起停车在旷野中半夜醒来看见满天星斗时快要晕眩的那种感觉。那样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独中,我开始和心灵对话……我还想起在拉萨遭遇的爱情。”

①巴别塔(Tower of Babel)也译作巴贝耳塔、通天塔和分音塔。据《圣经·创世记》第十一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通天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

“拉萨的爱情?”

“拉萨第一天,我躺在大昭寺①的墙壁下。小猎犬在广场上奔跑,和摆摊的小贩玩耍。一个女人看见了小猎犬,她蹲下来,搂着小猎犬的脖子。小猎犬带她来到我的面前。我依然躺着,她的影子挡住了我的阳光。我像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对着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说:‘走开,别挡着我的阳光。’她固执地站着,问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

‘等。’她又问:‘等什么?’我说:‘等有意思的人和事。’她惊讶地站在

我面前,许久没有说话。就这样,她爱上了我。”“她和你一样,正在旅行?”“不,她在拉萨生活了七年,经营着一家不景气的画廊。她喜欢登

山。她像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电影中的人物,神经质,表面阳光但内心黑暗,濒临崩溃的疯狂,有梦幻气质,总之,她是一个极度分裂、复杂、多面、扭曲的人。我在拉萨一个月,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

“你和她分手了?”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我以为她是个可以一生陪我上路的女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她需要的不是爱情,而仅仅是,性。她喜欢男人的肉体带给她的新奇感。如果跟一个男人相处的时间长过一个月,她马上就会感到厌倦。于是,我就悄悄地离开了拉萨。

“她死了。”“死了?”“死因不明。”

①大昭寺位于西藏拉萨市中心,始建于七世纪吐蕃王朝的鼎盛时期,在藏传佛教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死因不明……或许是自杀……”

酒吧里,夜未央,人们醉话连篇。一个穿红裙的单身女郎坐在墙角里。一群穿红裙的单身女郎坐在墙角里。她们浓黑的眼影把那颓废的忧郁和焦灼的欲望埋得既深又暴露无遗。她们香艳的红唇叼着香烟,一副慵懒而百无聊赖的表情,桌面上的烛光映照出她们脸上的虚妄和迷惘。此时此刻这个时代的女人也许正在年华老去,午夜孤独的寂寞女郎,她们或者是良家妇女或者是烟花巷里的娼妓,正和醉醺醺的男人们起身离开走向灯火熄灭之处。哦,这该是尽欢的一夜,肉体的脂粉和汗水混合着粗重的喘息,而舌尖上的味蕾品尝着午夜如死亡般极致的战栗,这足以让一切毁灭。

焚烧的永远是那颗荒凉的灵魂,而慰藉的诗歌就如珍宝埋藏在她们的乳房和私处,而那些午夜狂奔锦衣夜行的男人将自我毁灭并将毁灭世界的愤怒之火通过他们的阳具和精液改写人类的历史。在酒吧洗手间地下车库下水管道广场街道剧院,在床上在路上在遥远的灯塔上做爱的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者,他们嗷嗷叫唤的声浪汇合成解放者如海啸般狂欢的歌唱。罂粟般残酷的美丽肉体说到底是一种解放还是一种奴役?而你在梦里的幻象中目击的是分裂症患者和施虐狂或者性倒错者泛滥交欢的堕落之狱还是黑天使禅疯子苦行僧抑或大成就者性命双修的圣洁天堂?哦,醉了的世界颠倒了黑与白善与恶慈航与流放的界限混沌一片了。

天亮了。从敞开着的卧室门望过去,一个女人洁白如玉的胴体在床上如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摄影师埋在那女人乳房下的头一动不动,像跪乳的马驹,同样宁静,纯洁,圣美。你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裸体的美神,便悄然离去。你相信不久后的一天,摄影师会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带着他心爱的玛米亚7Ⅱ型相机,走市。他会在急遽奔驰的高速公路上撅起屁股冲着城市放一个巨大的响屁。你相信他。你们都是疯狂的家伙。

你在客栈里叫醒沉睡的扎西尼玛。他捡起“骆驼鱼”留在枕边的信。她走了。

扎西尼玛陪你去买一部藏汉双语词典。走出书店的时候,你看到一个女侏儒在冲着你笑,她指头粗短的双手凭空伸展着,仿佛托举着一尊无形的度母①。她的脚边,一个男侏儒匍匐在地,指头粗短的双手同样凭空伸展着,仿佛也托举着一尊无形的度母。你给他们施舍了十元钱。有人在喊扎西尼玛的名字。你转过身去,那两个侏儒不见了,只见一个年轻喇嘛②像是从人群中变幻出来似的,走了过来。他叫江永才让,印南寺的喇嘛,这次在成都买了一辆面包车,可是他不会开车。扎西尼玛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辆面包车由他开到德格。

一路向西,向着川西北那片神秘的康巴藏区。

扎西尼玛开起车来要多疯狂就有多疯狂,那完全是个酒醉的骑手在马背上驰骋。

沿途的村寨从车窗外一一掠过。农耕地和丘陵田像一片片被撕碎后丢进风中的树叶,向后退去。夜晚在逐渐加深。被车灯吸引而来的小飞虫张开翅膀飞向汽车的挡风玻璃,即刻便脆弱地死去。你身边的江永才

①度母(Tàrà,圣救度佛母),又称多罗菩萨,在西藏,受到广大民众的热烈崇拜。②喇嘛,即上师,也就是善知识。这个词被滥用了,本来并不是每个出家人都能称为喇嘛的。正确的称呼是:出家的男人受十戒的称沙弥,受具足戒的称比丘;出家的女人受十戒的称沙弥尼,受具足戒的称比丘尼。

让不断为这些死去的生灵念着度亡经。黑黢黢的夜,你们的汽车正吃力地爬进魔鬼的心脏里。突然,扎西尼玛说:“有强盗!”

真的会有强盗?进藏之前只是听朋友提起过,说是在川藏公路上不走夜路,甚至连常年往来于康定和德格之间的长途班车司机,中途都要在炉霍住宿一夜。你们从成都出发,途经康定、八美等县城,打算在炉霍住宿。川藏线地广人稀,县城与县城之间是广阔的草原,而且往往没有居民点。那些从草原上骑马而来的强盗,就在公路上抢劫。他们残酷无情,杀人如麻。据说,草原上发生的许多血案都跟他们有关。而此刻,传说中的强盗就在你们面前。你看见有人在公路前方搬动着石头设置路障,这证明他们也才从草原上刚刚来到公路边。扎西尼玛戛然剎车,五个腰挂藏刀的彪形大汉,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逆着车灯打量着你们的面包车,张狂而放肆。他们的毡帽微微扬起,露出一张张傲慢的面孔。一个强盗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酒瓶,像是在邀约一个朋友去和他们聚会。

“抓紧把手,我们冲过去。”扎西尼玛说。江永才让念经的声音更加洪亮了,但却在微微颤抖。你心跳加速,稍微低一下头就能听见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像牛皮鼓上起落的鼓点。

“呜——呜——呜——呜——”汽车如低吼的豹子,猛然跃起,加速向强盗们冲去。临近路障的时候,你看见那个曾挥舞过酒瓶的强盗想要冲过来但却被另一个同伙拉住了。车轮在石头上腾跃,严重倾斜的汽车失去方向似的直直地向路边冲去。扎西尼玛猛打方向盘,“呜”的一声,你们的汽车在强盗们惊愕的目光下绝尘而去。

“哦嚯嚯——”你们呼啸着,在车里兴奋得手舞足蹈。“要是再遇见强盗,我们就撞死他们……哈哈哈哈……太刺激了……

太刺激了……”扎西尼玛说。

一掠而过的路牌上写着:前方十公里炉霍县城。没有任何恐惧,你们在极度的兴奋状态中开完这十公里。菩萨保佑,你们安然抵达炉霍。荒凉的县城灯火熄灭,阒寂无人,惟有满天星光,使夜晚充满了媚惑人心的性感和神秘。在汽车旅馆,汉族老板娘打着慵懒的哈欠,为你们打开了灰暗的房间,临走的时候还嘟囔了一句:

“这么晚赶路,不要命啊。”就在此时,一名女服务员惊慌失措地从三楼冲下来,对着老板娘喊道:“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住在301房间的小伙子死了。”301房就是你们的隔壁。老板娘报警,警察很快赶来。没过多久,

尸体被装进警车。

“那人咋死的?”扎西尼玛问老板娘。

“吸毒死的。”老板娘说。

晚上,在疲惫的睡眠中,你听到隔壁房间里那年轻人的阴魂,唱着忧伤的歌。

第二天,你们开车上路,蜿蜒翻越折多山,草原突然出现。芳草萋萋的大草原,风吹草低牛羊遍布的大草原,牧人骑着骏马驰上山冈。黄金在天上舞蹈,命我歌唱。黄昏的大草原上,一条公路如盘伏的巨蟒,脊背上闪耀着幽蓝的光芒。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拖家带口,迤逦而行,男人弓着背拉着堆满行李的木板车,车上的行李堆中一件羊皮袄裹着一个头发凌乱、面孔肮脏的孩子;女人袍襟敞开,露出饱满的乳房,每走两步便要匍匐在地,叩拜等身长头。中途停车休息时,你们遇见一家朝圣者。简单的行李证明,对他们而言,用一年多时间徒步前往拉萨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像是去一个穷亲戚家享用晌午的茶炊。

“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朋友,我们藏族人活着是为了解脱,不是为了被绳子绑住。喏呗?嘉瓦仁波切说了,金钱是绳子……世间的好多事情都是绳子。喏呗?”

朝圣者一边吃着风干的生牛肉,一边跟你聊天,还习惯性地向喇嘛江永才让求证他的观点。他的女人低眉顺眼,和儿子一起端着木碗默默地喝着酸奶。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焦虑,只有宁静。

扎西尼玛躺在草丛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傍晚的草原美极了,晚霞映照,天地如红铜,寂静若洪荒,只有一群归巢的云雀,唧唧喳喳,如一堆石头打碎了这寂静时空的湖面,让驿动的波纹四处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