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易柏瞳是想走上去俯下身摸摸那只小狗的。可是毕竟对方是陌生的人,所以不可能会让她去摸自己家的小狗吧。“可以让我摸摸它么”,还是“它很可爱啊,摸起来的话一定会很舒服吧”。不过人家要是回答说“请不要摸,会吓到它的”要怎么办呢?那样的话,易柏瞳会觉得很伤自尊。
后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有个小女孩从老人的身后跑出来喊着“外婆”然后又喊了一声“团团”。
“外婆”就一定是指那位老奶奶了。至于“团团”——就一定是那只博美犬了。
只是为什么偏偏要给那只小狗取名叫做团团呢。明明有更多的其他的名字可以选择的。易柏瞳看着从自己左边走过去的一老一小,以及一只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团团也不是很好听啊。
这么想着时,易柏瞳觉得自己的左眼皮又跳得快了起来。一,二,三,四,就像是自己的左眼皮上已经拥有了独立的心脏,连跳动的节奏都是细小的起伏一致的韵律。
是以“9”开头“8”结尾的没错。而且还有意无意地瞄到了中位数是“7”。那么,有这样的车牌号码的车子,不正是父亲开着的那辆他们公司的车子么?因为父亲在给公司的领导开车,也就是对方的专署司机,所以平日里车子都是交给父亲来掌管与操控的。
脑子里面迅速地闪过了这些念头之后,易柏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才抬起头,面露困惑与慌乱地看着停在自己面前不到十厘米的桑塔纳。
驾驶座上的人果然是爸爸,而坐在他身旁的人却是乔苏。
很奇怪。明明是应该先看到坐在前面的父亲和乔苏的,可是重点却不同。因为易柏瞳是先看到了坐在后车座上的戴苏妍与戴莫离,然后才看到了前面。戴苏妍透过透明的车玻璃前窗看到易柏瞳的时候同样感到了不知所措的惊讶。她似乎有几秒的片刻不知该做什么动作。不过,只有戴莫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易柏瞳。原因是他此刻正紧闭着眼睛靠在母亲的肩头,前额上还贴了一块白色的纱布,应该是昏迷着,或者,是昏睡着。
只是,为什么父亲会和他们在一起呢。
为什么父亲会和乔苏在一起,又为什么会和戴苏妍母子在一起。
待看清了倒在车前的人是易柏瞳之后,易舒急忙慌张地从车子上跳下来跑到女儿的身边担心地连连询问:“柏瞳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你怎么会在这儿?”乔苏也连忙跟了过来。他和易舒的视线突然停滞了一秒。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易柏瞳的膝盖上,上面有着淡淡的瘀青。
“……你的腿——”乔苏说着就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易柏瞳却没有回答,也不做声。她只是把视线落在仍旧坐在后车座上的戴苏妍,以及昏睡着的戴莫离身上。以至于目光怎么也无法挪开。就那样一直一直地望着他们,动弹不了。
石路旁有穿着特殊儿童鞋的小女孩和他们交错而过,跑起来的时候用力地踩着鞋子,发出了“呱唧呱唧”地连贯声响。
也是听到了这个声音的缘故,易柏瞳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慢慢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面露担忧的父亲。
她看着他,眼眶越发的红起来。心中有没有说出口的话。
——爸爸,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连在一起,冲击着左眼的视网膜,不停地涌动,不停地汇集,那是密密麻麻的细腻的刺痛。
树影在头顶上被风吹动得哗啦哗啦地响,投映出了满地的黑漆漆的斑驳。
09
原来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爸爸,其实这十年里你一直都在和他们母子保持着联系吧。所以你偶尔会在晚上谨慎地拨着某个号码。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所以你才会把他们带到家里。所以就算牺牲掉了自己女儿的右眼也还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他们夺去。
他们母子就那么重要么。
真的就那么重要是么。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心中的那个声音就会反反复复地念个不停了:“——叛徒。”
“——爸爸,你是叛徒。”
10
易柏瞳站在客厅里,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沙发上一直昏睡不醒的戴莫离,看着他痛苦地闭着眼睛,看着他比纸张还要惨白的脸色。转过头,她又看到了守在戴莫离身边的戴苏妍,她看到了她眼角旁深深的无奈与憔悴。
整个屋子里面没有多余的声音,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在轻微起伏着的呼吸。易舒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直低头不语,他的十指错乱地相互交叉着,就像是在无意之间打上了一个掰不开的死扣。
身处于这样莫名尴尬的气氛之中,乔苏感到自己的背脊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地发凉。他看向客厅中央脸色很难看的易柏瞳,尽管他不清楚易柏瞳为什么在看见戴老师母子后的表情会变得这样冷漠阴沉,不过他忽然认为自己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乔苏迟疑地靠近易柏瞳一点,然后一边仔细地斟酌着该如何组织好语言,一边缓慢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好奇,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你也看见了,当时戴老师打电话给我,原因是莫离,哦,我这么说你可能会困惑吧,莫离就是戴老师的儿子,戴莫离。”末了,乔苏侧眼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戴莫离向易柏瞳示意。
他一定是认为,她与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生并不相识吧。
假使,如果,倘若。
假使时间可以回到过去的话,如果记忆能够重新改写一次当时,倘若从前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可以像是铅笔字那般被橡皮擦掉了的话,那么,易柏瞳一定会选择与戴莫离“并不相识”的。
可是偏偏回不去。
偏偏那些所谓的“假使”、“如果”与“倘若”都不可能会实现。
偏偏实现不了啊!
女生哽咽地抿紧了嘴角。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男生接下来的话。
意识到女生的沉静,乔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重新开口继续说下去,“……其实,是因为当时戴老师正带着莫离去医院,只是在路上,莫离突然闯了红灯。马路对面的一辆小型货车没有料到会有人冲出来,把他撞倒了。所以戴老师才会打电话给我,我到达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在那里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是撞到了人,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司机的问题……”
说到了这里。
易柏瞳恍惚地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乔苏的脸上,“为什么?”
“……嗯?”
“为什么要是那个司机的问题?”
“柏瞳……”一旁的易舒站起身来,看向女儿,顿了几秒才叹息着说,“因为是那司机撞的人,医疗费是他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是他先闯的红灯吧。”易柏瞳的口气明显不客气起来,并且似乎是在刻意针对着沙发旁的一脸无措的戴苏妍,“如果他没有闯红灯就一定不会发生车祸。如此一来再重新归根结底的话,那个司机才是受害者吧?那个司机才是最倒霉的,不是么?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突然之间就要被一个闯了红灯的人的家属追究什么责任……太不公平了。”
“喂——”似乎是已经听不下去了,乔苏顿时感到有些生气,他盯住女生,刚想要踏前上去,却被身后的易舒抢先一步。做父亲的挡到了男生的面前,望着自己的女儿喊起来:
“够了,柏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在场你不会明白当时的状况——”
可是他的话却被女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
“那么——爸,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当时在场了,所以你明白状况了?”
那样的语调,分明就是在对父亲进行责备与不满。
果然,她还是和七年前相同,完全没有丝毫的进展。感受到易柏瞳那样充满了敌意的眼神,乔苏的心里忍不住凉了半拍。
“……柏瞳……你听爸爸解释……”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了。”
“……什么?”
易柏瞳回望着父亲,眼神里带着隐隐的绝望与嘲讽,她冷漠地说着:“我明白了,爸爸。你真的是‘叛徒’啊,始终都是。”说完了这样的一句话,女生淡漠地勾动嘴角,讥讽地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砰”的一声,房门被紧紧地关上。易柏瞳将所有的人都隔离在了门外,无法再去辨认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也不愿意去辨认了。
望着那扇被关得紧紧的房门,站在客厅里的乔苏顿时困惑地看向了身侧的易叔叔。为什么……她要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叛徒”——
11
大概是半夜的时候,易柏瞳已经蜷缩在被子里面睡了过去。房间外的客厅突然之间传来了玻璃杯子摔碎的响动声。女生被这种几乎维持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声音吵到不能再睡,她挣扎着微微睁开眼,略微撑起身子,黑暗的房间中有一丝光线从门缝下面泄了进来。
隐约之中,易柏瞳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尖尖地拉长以至于是有些颤抖地嘶吼着。
可是却也只有嘶吼的怒喊,没有其他的语言。
渐渐地,那绝望的喊叫声停止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打开玄关的门的声音。易柏瞳多少能够猜测到是戴莫离醒了过来摔了很多的杯子,然后又跑了出去。那么,自己的父亲就一定会本能地追赶他。
并且,门外传来的低沉哭泣声可以证实她的猜测。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乔苏的声音:“……戴老师,您请别着急,易叔叔一定会把莫离带回来的,您振作一点,莫离需要您——”
更加清楚的是后面的戴苏妍无助的抽噎声:“乔苏……你也看到了他那样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明白他是过度自责才会变成那样,因为他的原因,易柏瞳才会……可是他不能够这样折磨我啊……”
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楚了。
易柏瞳皱了皱眉头,又重新将被子拉过来,然后把头整个蒙在了被子里面。黑暗一下子将她的视线腐蚀。
不能用“憎恨”来定性。只是一幕幕地,如同岁月复制一般地将十年前的那个雨天克隆成了无数份,藤蔓似的堆砌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她包裹在了一个没有右边的狭窄空间里。
她不会原谅他的。
不管他现在遭遇了怎样的不幸,不管他现在变成了如何悲惨的模样,她依然不会原谅他。
是他带走了她的右眼,是他将她推倒在了一片玻璃的残渣里。
所以,她没有理由去原谅他。就算在十年前的那段时光中,她也曾和他一起给小狗洗澡,一起躺在阁楼上面看漫画书。
——因为,有一句很古老很古老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膜里嗡嗡地叫嚣。
——那句话说,“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十年后彼此再次相遇,也已经“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