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鼻涕虫也好。
快喘不过气来了。
13
到家后,易柏瞳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内心慌乱的喘息。隧道里发生的一切仍旧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想要开门的时候却透过门听见了屋子里面的对话声。隐约能够听得清楚那是父亲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易柏瞳站在门外困惑地皱紧了眉头,不知该不该打开家门。
透过门传出来的声音是压抑而又充满着担忧的,但易柏瞳却能够听得清晰而又清楚。
首先,是父亲的叹息声:“时间也差不多了,柏瞳马上就会回来。我已经事先告诉她,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我想,她应该也会有心理准备……”
接着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难道你要告诉她我们十年来一直都在保持着联系的事情么?这样做她会不会难以接受?上次她看到我的时候反应就很激烈……不然……不然的话,我们再等等好了,等孩子们都长大之后再……”
“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可如今我们都不再年轻,还有多少个十年能够等。的确,作为父母,我们应该负责任等他们长大再说,但问题是我们已经等不起了。我相信柏瞳一定会理解我们的。”
“……我知道……”
“况且我们今天已经领了证,不是么?”
“……可是,我担心莫离他……”
“莫离?你不是要他等一下到这里来么?他不是已经同意了么?怎么还没有到……”
易舒的话突然被“砰”的一声开门声打断了。他猛地一抖,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易柏瞳。
她正用一种尖利而又饱含悲痛的眼神紧紧地注视着他。视线在碰到他身旁的戴苏妍的那一刻又瞬间变得狠毒憎恨。
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回来的易舒顿时变得有些惊慌,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想要对女儿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已经被某种坚硬的物体卡住。而戴苏妍也惊愕地直起了身子,她一脸无措地对易柏瞳说着:“柏瞳,你……你听阿姨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易柏瞳没有说话,有几秒的片刻她甚至不知该做什么动作,也根本意识到自己什么动作都做不了了。她只是恍惚地喘着粗气,然后慢慢地向后倒退着脚步,终于,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转身跑到了楼下。
身后传来的是易舒那一声沙哑而又痛苦的呼唤:“——柏瞳!”
易柏瞳几乎是连跌带撞地顺着楼梯跑到了公寓的楼下。她跪扶在路边的栏杆旁,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血腥的气味激烈地冲击着她的喉咙,身体从四肢开始剧烈地涨痛发麻。
她的眼眶里漫起水雾一片。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即使那样会使自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猫,可是起码这样眼泪不会掉下来。
泪腺在痛。
骨节在痛。
就连毛孔都在收缩着涨痛。
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与每一个细胞都在悲伤地撕吼着哀鸣。
耳膜深处有个痛苦的声音在大声地呼喊着,只不过那声音一直存在于她的心里而已:“……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那样做啊。”
“不要和她在一起啊!”
“哪怕是和任何人再婚也不要选择她啊!”
“不可以是她啊!”
像是有鸟在拼命地拍打着翅膀想要奋力地挤出笼子,可是翅膀上的羽毛和血还是因为撞击而大片大片地沾染到了笼子的栅栏上。即使如此,明知会死无葬身之地,还是要继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笼子,重新回到广阔的外面的世界。
没有囚禁的外面的世界。
“不能是她!”
“只要是她就不行啊!”
耳边逐渐传来了越发接近的脚步声。易柏瞳咬紧牙齿,带着怨恨的眼神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面前。是在背光的路灯下面,是在烦躁的蝉鸣声中,易柏瞳看见了停下身形的戴莫离。
他同样发现了她。所以,他停了下来。
停在昏黄的路灯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跪扶在栏杆旁的她。
谁都没有出声。
易柏瞳只是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瞪着他不放。男生的脸部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模糊感,下颚上的那一枚水钻银钉也藏在制服的衣领中若隐若现。
大概有两周没见。十几天的时间。
十几天的时间算不算很长,十年的时间又算不算很短,为什么易柏瞳会觉得现在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会是这般的陌生,以至于她不得不缅怀起了她与他曾经共同拥有与度过的时光。
那些都是假的么。
曾经相遇在阁楼上相互对视的那些时光全部都是幻影么。
为什么现在会恨不得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什么现在会这样的憎恨着他和他的母亲。
是因为他夺走了她的右眼,是因为他的母亲夺走了她的父亲……是这样么。
应该是这样吧。
时间就像是一只脚掌上有着肉垫的巨兽一般从男生和女生的身旁缓慢地走过。直到易柏瞳颤抖着声音对戴莫离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
这句话,一如十年前他曾经说过的一模一样。
只是唯一不同的,在十年前说过那句话的他并没有将一个名叫易柏瞳的女生列入他“无法原谅”的范围之内。而十年之后,当那个名叫易柏瞳的女生说出和他同样的话的时候,却义无反顾地将他列入了“无法原谅”的圆圈之中。
夏天的路灯的光线昏黄而又炽热,飞蛾在灯泡的周围盘旋不停,仿若在试着去扑火。
时间像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除了她以为的任何人都可以。只有她不行。只有她。
——因为,她是戴苏妍,她是戴莫离的妈妈。
14
屋子里的空调开得太久,闷得慌。而且夏天的夜晚本来就燥热,空调的冷风都会被夏夜干燥的空气吞噬,然后变成了又暖又干涩的气体。
乔苏摘下耳机,从床上跳下来打开了窗户。夜风顿时泄进来,拂过了他额前的刘海。
同样是暖洋洋的气息。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真是史无前例的复杂。易柏瞳应该已经离开隧道回到家里去了吧。乔苏暗自想着,然后又忍不住皱起眉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是姓伊的那一家么……”
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写字台上的手机几乎是与此同时震动起来。
翻开手机盖子,屏幕上的发件人是“伊朵朵”。
在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乔苏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惊慌与悸动。
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三个字了。可是这次看到却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真是糟糕的心情。
他迟疑地打开了短信,只有五个字,“乔苏救救我”。
——没有标点。
——但是乔苏却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以及伊朵朵那拿着安眠药瓶子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晃了过去。
果然,楼上出事的那一家姓伊的应该就是指她家没有错。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意识到呢。
乔苏迅速地按出了几个字:“你现在在哪里?”然后又按下了回复键。大概是信号不好的关系,发送过去好长时间才收到了“发送成功”的信息报告。他又耐心地等了许久,却始终都没有收到伊朵朵的回复。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男生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转了两圈。他打开房门,客厅里只有隐隐的月光,母亲似乎早已回房入睡,而父亲还未回来。
乔苏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走向玄关,握紧防盗门的把手,喀嚓一声,终于心惊胆战地打开,然后走到外面,再轻轻地将门关上。
做完这一系列紧张但却有序的动作之后,乔苏便抬腿朝楼上快步跑去。
记忆中仍旧深刻地清晰着。
第11层,门号是1108。即便从上高中开始就断了联系,但心中的维系并不是说断就可以简单地断掉的。
每跨上一层台阶,他便感觉自己的胸腔起伏更加的剧烈。男生用力地憋着呼吸,手指被扣得紧紧的,昏黄的走廊里他反复不停地哽咽着喉咙。
第8层。第9层。第10层……
直到最后的第11层。乔苏径直地穿梭在狭窄而又冗长的走廊里,最终停在了1108的深蓝色防盗门前面。
乔苏的呼吸略微凌乱,他赶忙抬起手按响了门铃。可是按了好久都没有人应声开门,乔苏皱紧眉头转而朝房门上咣咣地敲起来。一边敲着,乔苏便忍不住大声喊起来:“喂,伊朵朵你开门!我知道你一定在——”
还没等他把话全部喊完,房门就突然被从里面打开。乔苏接下来的话顿时落空。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米色制服的女生。她胸前的校徽上写着的是“东安女子私立高中”。她静默地站在乔苏的面前,所有的关节都像是被人拴上了看不见的丝线,仿佛是个木偶一般被人拉扯着。
她的头发一直顺着肩膀流淌下来,那被染成了亚麻色的头发,让乔苏看着就感到了莫名的难过。
女生的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刺眼的光亮。
乔苏看着她。走廊里的声控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抿紧嘴角,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寂寞的哽咽声。他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伊朵朵,你别这样……”
那句话,就像是黑暗中有人按下了无形的开关,眼泪更加汹涌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
哗啦哗啦的流淌声。
伊朵朵不做声,她只是伸出双手用力地将乔苏推出去,并且歇斯底里地用长指甲去抓男生的脸。乔苏没有躲,任凭她发疯一般地对自己撕扯着。女生长长的指甲从他的脸上划过,瞬间脸上出现一条血痕。
男生仍旧没有动,只是更加皱紧了眉。
直到最后,女生跌在男生的怀里大声地哭喊了起来,柔弱纤细的肩膀在空气中剧烈地上下颤动着。
男生伸出手抱住她。女生奋力地挣扎。男生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她按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像是紧紧地怀抱着一只失控的野兽。
“——我爸爸死了。他喝药自杀死了,欠下的一屁股债全都落在我和我妈身上……”
“——可是怎么办,我们没钱啊乔苏,我不想去坐牢啊——”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尖锐而又锋利的匕首,带着嗡嗡的飞虫扇动翅膀一般的杂音重重地钻进乔苏的心脏。
女生说:“怎么才能还清那些钱,还不如全家一起去死算了!”
“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钱!”
乔苏咬紧了牙齿。左脸上的那道口子流出的血缓慢地顺着脸部的弧线向下流淌,嘴角逐渐地溢满了腥咸的血丝的味道。怀中的女生仍旧在不停地啜泣着,隐隐约约之中能够恍惚地听到她在反复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纪川释。”
那个名字,像是一团爆裂的碎冰一般瞬间被揉进了乔苏的心脏。他抬手抚上女生的头发,手指渐渐地抓进她的发丝,渗进头皮上面的是五个冰凉的触点。
——丢下她一个人承受这些。而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不是答应过会好好地对待她的么。即使仍旧无法忘却那场事故中的那个人。
15
同一时刻的纪川释。他站在昏暗的隧道里,抬起脚踢了踢地面上已经被烧成灰烬的废墟,然后动了动嘴角,低声对着灰烬中说:“永别了。我的猫咪小可爱。”
风声与蝉鸣声一起在隧道中来回反复的穿梭折返,发出的是另一种细腻而又深邃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上衣的口袋里传来的是连续的震动声响。他低下头,略微迟疑片刻之后才将手机掏了出来。向前走几步,翻过手机的盖子。
显示有三条未读短信息。第一条是学校里同学的,问的是医院里的那家伙比蟑螂还顽强,听说被捅了六刀居然还是没死,他不会对警方说出实情吧?第二条是七班藤竹田的,说的是上次偷过来的那张信用卡密码不对耶,是不是被冻结了。
然后是第三条。
最后一条。
“虽然我很不想再理会你,但是这次是伊朵朵家里出事了。如果你不想明天见到的是她的尸体,你现在就立刻过来这里——乔苏。”
纪川释戏谑地上扬了一下嘴角,然后按下了关机键,最终又啪的一声将手机的盖子合上,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转身朝反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轻微地扎了一下。俯下身,移开脚,他微眯着狭长的丹凤眼注视着鞋尖前方的那一条跳跃着晃眼光芒的银制项链。
他缓慢地伸出手将那条项链拾起,皱着眉头看着那由三个英文字母连接在一起的项链坠子。
“L”,“Y”,“L”。
——只是为什么这条项链会掉在这个地方。
纪川释略显困惑地再次低下头,然后便看到了同样遗落在地面上的,还有一个写着“易柏瞳”的校徽。
他随手将那枚校徽捡起,放到了口袋里。转身走出了隧道。夏夜的蝉鸣声在他的耳腔内壁撕裂一般的鸣叫。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身体的侧影勾勒出了剪纸一般的苍白纤细。他将那条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面,让它和胸腔前晃动着的南京锁重叠到一起。然后,他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伸出手指将那条项链凑近自己的唇边,他缓慢地闭上眼睛,轻轻地亲吻了那条项链的坠子上刻着的英文缩写。
16
——LYL。
——路尹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