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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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朱健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小学的破屋子里,将自行车往屋角一扔,就疲乏地仰躺在床上。他心里失望极了,痛苦得想放声大哭。他瞪着大眼,望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忽地站了起来,去墙上取下那把二胡,调了调琴弦,接着就全神贯注地拉了起来。

这是他表达爱情的特殊方式。每次都是这样,当他控制不住对文英的思念和爱慕以及内心的苦恼没法对人倾吐的时候,他就把二胡当做知音,用音乐表达心曲。

立时,一支缠绵悱恻的曲子,如泣如诉地从小屋里流淌出去。

是的,他爱文英,爱得很深很深了。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啥时候,是怎样爱上佘家这个幺姑娘的。今年春天一个晚上,村里召开村民会,这样的会很久没开过了。这次,因为不久县上要召开三年一次换届的人代会,各级都要选代表,会不开不行。这个会只是预备会。乡村开会,也没个会议室,大家在一个地坝里,围着圈子坐了就行。临开会前,支书毛开国拿出一份有关选举的文件,让朱健这个知识分子念。朱健念着念着,忽然发现文英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霎时,朱健一下觉得有股热腾腾的气浪向他袭来,烧灼得他心慌意乱、口干舌燥。他一时呼吸短促,眼睛落在文件上,竟结巴起来。支书看见,问道:“你娃儿咋整的哟,是不是昨晚跑了马?”这一说,朱健仿佛被人识破了秘密,心里更慌乱了。他努力想收束注意力,可仍然有一丝难以控制的意念,飘飘忽忽,不安生地在灵魂里冲撞。他也不管对错,急忙把文件念下去。然而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甚至颤抖起来。念完,如释重负地嘘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

“你冷?”文英忽然在朱健的耳边问。

“哎?不……不……”朱健不敢抬头,有点气喘不匀地回答。

“我正好带了一件毛衣,怕会开久了冷,你披上吧!”说着,文英已把一件毛衣披在了他背上。

朱健还是没抬头,内心却更加窘迫。支书和村长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记在心里。散了会,朱健要把毛衣还给文英,可文英却已经先走了。

朱健只好把那件红色毛衣披到了小学校的“家”里。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柔柔的清辉毫无节制地四处漫溢。正是阳春好时节,空气清新温润,山花和庄稼的气息,醉汉似的到处游荡。偶尔一两声蛙鸣和蝈蝈的吟唱,给怡人的夜景更增添了温馨的甜蜜。朱健一走出会场,身子就好像变成了一片树叶,随春风飘了起来。他把毛衣抱在胸前,从毛衣上飘出一种淡淡的混合着人体味儿的汗酸气,熏得他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他没忙着回到那个简陋的窝里,而在学校院子中一棵洋槐树下坐下来,细细地品味着那种幸福的感觉。毛衣抱在胸前如一团火,恍惚迷离中,这个痴情的小伙子感到自己已处在一所漂亮的新房里,墙上贴着鲜红的大红喜字,众多的贵客和乡亲来到新房里,他和文英结婚了!他们仿佛是互相寻觅了很久很久,现在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然后就相互地融为一体了。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文英说。

“我永远对你好!”他说。

“我也永远对你好!”文英也说。

他们靠在一起,彼此用心灵去温暖着对方……

很久很久,朱健才从自己制造的幻觉中醒过来。春天的下半夜毕竟还有几分寒意,朱健感到皮肤有些凉沁沁的,才若有所失地站起来,走回自己栖身的小屋。

黎明前的夜更加静谧,青蛙停止了吟唱,蝈蝈闭住了歌喉。然而在静谧中,一切生命却正在以旺盛的力量,创造着、生长着。遗憾的是,佘家湾这个内向、孤僻的小伙子,内心火一般热烈的爱情,却只能憋在心底。不过,他还有一种排遣痛苦、孤独的手段和方式,那就是用二胡来和文英谈心。

拉了一阵曲子,朱健的心情好了一些,又接着想起今天的事来。

在场边分手后,朱健推车追过去,可文英已不见了身影。人群熙来攘去,朱健已忘了赶集干什么,推着自行车,不断地在人群里张望着。他期待着,盼望着再能和文英在一起。

可是,一连寻了几条街,都没有看见文英的影子。有一次,他远远看见一个姑娘的背影,酷似文英,他的两眼立即放出异彩,大声地打着自行车铃,跌跌撞撞地从人缝中挤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姑娘不是文英,朱健立即失望地低下了头。

可他并没有灰心,立即又像大海捞针似的,在大街上寻觅起来。

他看见了手扶拖拉机手陈三,立即兴奋地拉住他,急切地问:“哎,你看见文英没有?”

陈三一愣,说:“你们不是在一块的吗?”

朱健语塞了。陈三忽然拍了拍朱健的肩,笑着说:“你老弟真有桃花运,把我们的校花都给占了!”

太阳都渐渐偏西了,朱健才失望地往回走。他无精打采地骑着车,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因为注意力不集中,一辆卡车迎面开来,差点把他撞上。卡车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怒气冲冲地骂道:“你咋搞的?活得不耐烦去跳河嘛,大河没盖盖子!”

朱健听了,也不回答,像没听见一样,闷头走了。

想起这些,朱健感到痛苦、委屈极了。他觉得,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文英的爱,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和她说上一句话,他都觉得幸福,觉得有一道佛光在眼前闪耀。

可是,文英姑娘却好像一点没看出他的一片真心。

他在心里喊了起来:“文英呀,我亲爱的文英,我爱你!爱你——”

在朱健喊着文英的名字表达爱意的时候,公路上,文英姑娘一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一支欢快的流行歌曲,喜滋滋地朝家里驶来。

她觉得今天太幸福了,竟意外地碰到了庹平,真应了昨天晚上那个梦。

一想起那个梦,文英姑娘既感到害羞,又觉得高兴。咋就做了那么一个梦呢?她梦见自己倏然间生出了一对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她飞到了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里,这里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她在一座豪华的楼房前停下来,从楼里立即走出一位潇洒、漂亮、如王子一样的小伙子,把她拥在胸前。这小伙子酷似前年和去年来家里采访过的庹平记者,不,简直就是他了,年轻、英俊、能干,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挎一部按一下就闪光的照相机。庹记者把她迎进去,他们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依偎得很紧很紧。庹记者对她说:“文英姑娘,我们结婚吧!”她突然觉得害怕,说:“不!不!”庹记者说:“怎么不,你不是一直想做城里人吗?”她说:“我是想做城里人,可爸爸妈妈不会同意我嫁给你的!”庹记者说:“这不关你爸爸妈妈的事,我爱你!”说着,庹记者就凑过来亲她。她害羞极了,一阵挣扎,梦境消失了。

“我咋就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呢?”现在,文英姑娘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是的,佘家这个漂亮的小女儿,她不愿在农村生活,更不愿在农村结婚,这种想法,在她初中毕业那年第一次进县城时,就萌生了。

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由于家境贫寒,她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衫子,一双农村姑娘常穿的圆口布鞋,跟在父亲后面去赶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的奇异世界,宽阔、干净的街道,高大的楼房,各种各样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货物,都使她觉得惊奇。而最使她羡慕不已的,是那些住在街上的城里人。正是晌午的时候,天气十分炎热,可他们一个个躺在屋里,悠悠闲闲地一边看电视,一边吹着电风扇。即使走上街来,也一个个清清爽爽,神采飞扬,非常富态、幸福的样子。特别是看见和她一般的姑娘,都穿着好看的花裙子,袒露着一截白藕般的胳膊和大腿,微翘着胸脯,手挽着手,大声地说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面前走过。

或者胳肢窝里夹了一本书,或者手里拿了一张乒乓球拍,朝她匆匆走来。她们都是这么妩媚、漂亮、高傲。在文英这个乡下小姑娘看来,这些姑娘一个个都像传说中的仙女、公主或王后,她们简直幸福极了。她看着,走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丑陋。是的,太丑陋了!穿得这样破旧,长得这样难看,黄皮寡瘦像乞丐一样。在那一刻,小姑娘突然不自在起来,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都在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说:“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丑姑娘,瞧,多可怜的!”有两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身边走过时,回头对她看了一眼,并且还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文英却觉得别人是在耻笑她,顿时脸红耳热,羞愧难当,真恨不得立即逃走。她马上吵着要父亲早点回家,弄得父亲不知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这个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的庄稼人的后代,就逐渐地萌生了一种叛逆心理——她也要做城市人。

渐渐地,文英姑娘大了,那种朦胧的追求由于城乡差别的进一步扩大和逐渐懂事,而变成了更强烈的选择。

有几次,媒人上门来提亲,介绍的小伙子很不错,中明老汉两口子心里挺乐意,但文英姑娘就是不答应。她在心里说:“这里有啥子呢?有高楼大厦吗?有宽阔的街道吗?有电影院、歌舞厅吗?连乡政府一台黑白电视机,收到的也全是雪花点点呢!也没有成双成对溜达散步的男男女女!有的只是随处可见的鸡屎鸭粪,是男人们粗俗不堪的下流话,是一天到晚的背太阳过山,然后是天不黑就缩到被窝里。这种生活太可怕了!不,我不能过这种生活,不能像母亲一样,在庄稼地和灶台上,把自己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太婆!”

现在,她又想起了庹平今天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这更坚定了她要做城市人的信心。

她已经成熟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使这个农家少女对事物敏感起来。她一边蹬车,一边胡思乱想。她觉得庹平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会写文章,会照相,听说他的父亲还是县里一位大干部。她要是能找到像庹平这样的城里丈夫,该多好哇!一想到这里,她脸红了起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羞。思想开了小差,自行车在前面一个坑里歪了一下,她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了自己已经发育成熟、饱满结实的乳房,一种酥酥的快感迅速传遍全身。她急忙放慢了车速,可因那种快感而产生的内心某种不安分因素,渐渐在心中滋生起来。这时,她竟然对结婚充满了向往。

但是,她又一次在心里说:“我决不找一个乡下丈夫,决不!如果在乡下结婚过一辈子,我宁肯不嫁人!”

快到家时,文英听见了从小学校里传出的忧伤的二胡声。文英哪里知道,这是朱健正在对她倾诉着刻骨铭心的相思和爱慕呢!可是,即使知道了,一心想做城里人的文英姑娘,又能怎样呢?

当然,文英也深深懂得,她只是对城市充满一厢情愿的痴迷和向往,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城市人,她还是十分惶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