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忘年交的年轻人来,异想天开,问我钱多了怎么花。我说:“你要改为这样说,‘如果你有了比较多的钱,愿意怎么花?’但作答,也将一言难尽。”这是因为,钱,即使不推崇为能通神,也总当承认,必贯穿于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古贤哲说的饮食男女为限并为例,红烧鲤鱼,我所欲也,如意佳人,亦我所欲也,有钱则容易如愿,无钱则难得如愿。所以刚强如子路,也不免有“伤哉贫也”之叹。我是常人,不幸而一生多处于伤哉贫也的境遇中,因而提到钱,意见加感慨,就不难写成一部大著作。为篇幅所限,只好损之又损,单单说一种或应称为偏见的主张,是:如果有了想讲究一些也有力支付的钱数,我也决不参加富丽竞赛。我这样说,是因为眼见耳闻,有不少(或说绝大多数)人参加了,劳民伤财,我以为大可不必。依圣训,应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所以还是以多说自己为是。自己的,有事有理,先说事,后说理。
事太多,用就地取材法,干脆由室内脚所踏的地说起。这是水泥的,修建交工时的原样,现时已成为稀有,因为邻居人家,有来往的人家,绝大多数经过装修,上面铺了什么,硬邦邦变为软绵绵。我的脚下由前些年的多数变为目前的少数。但我仍不想从众,为什么?理由由小到大,不少。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装修可以少折腾。二是入门不必换鞋,以长年计就真是利莫大焉。三是省钱。四最重大,是寻常车马之客,今雨居然来了,满脚黄泥,我就可以开门迎入而面无难色;如果水泥面上加了纯毛地毯,主客都怕,“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诗意就破坏殆尽。也就因为想到有此数利,所以我曾说,即使有人惜老怜贫,愿意代为装修,我也将婉言辞谢。其次说地一角之上的床,仍是半个世纪以前置办的两条板凳支撑的几块木板,北京称为铺板。
这有如水泥地,也是硬的,可是多加一层褥子,睡惯了也没觉得不舒适,所以也就不想换成弹簧的甚至席梦思。有的年轻人不同意这样守旧,说几十年前的简陋,不合新潮,也不好看。我说,好看不好看是为别人着想,此门一开事就多了,所以不如我行我素。地和床都是身外物,再说一种身内的,或说入肚的,酒。我有时喝一点点酒,也许所求是比未喝时更加迷离恍惚吧?却因此而有的人也送来酒。大多是有名的,甚至是茅台、五粮液之类。可是我常入唇的却是二锅头,一瓶二元五角。有人问为什么放着好酒不喝,是不是舍不得。我说也是也不是。是,因为如茅台,一满杯下去要20元,如果用稿酬换就真舍不得。还有不是的理由,是我舌钝,喝茅台,并没觉得比二锅头好多少,而引来迷离恍惚之力,二锅头也并未甘拜下风。总之,用加减法一算,尤其自己破费的时候,我还是宁可喝二元五角一瓶的。
事琐碎,不宜于多唠叨,改为说理。再说一遍,我是常人,也接受常识的乐比苦好,因而也就不像佛门那样,全面反对享受。但同时要知道,享受不是无条件的好。比如说,它要适度,又其所得,不当建筑在旁人的所失之上。至少我看,有些人的有些享受,很明显地不合乎这两个条件。其次是,享受与富丽可以相合而经常并不相合,如杨女士玉环,吃远地鲜荔枝,享受与富丽合,满头珠翠,享受与富丽不合。用此标准衡量有些人的生活享用,也许显示富丽(俗语所谓摆阔)的成分远远超过实际享受吧?这追到根柢,不过是把有钱看做荣誉。钱,可以来自正路,也可以来自邪路,所以钱的本身不能等于荣誉。而不幸把钱看做荣誉竟成为世风,其结果就显而易见,或正如举目所见,有不少的人,为弄钱,为摆阔,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理还可以加一项,是由近来看到的多种花样繁多而石质不佳的劣砚引起的,是质朴美,反之是似美而实俗。可惜此意,莫逆于心者也不多了。那就只好各行其是,竞赛富丽之场,不论如何热闹,我是即使有钱也不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