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丢掉饭碗,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丧气。好在他经常想起庄周的一些话,心胸比以前宽阔得多了,才没有沮丧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他当天回家,跟妻子说了已离开魏国这件事,妻子郑氏劝解说:"庄周说的很多话,夫君不也跟贱妾说过吗?贱妾以为他说得对,顺和不顺总是连在一起的,人活着就好,别的都不重要,想开些吧。"
惠施很感激妻子,说:"夫人到底比惠施看得开,是大丈夫心胸啊。"
郑氏恨惠施一眼,说:"还夸哩,不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好喽。"
惠施一家搬出惠王安排给他的官邸,在都城另找一处安顿罢,告诉郑氏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为夫此次离家,哪怕三年五载,也要寻得个职位方回。这几年积下的薪俸,我只带些做盘缠,其余留下。"
郑氏说:"夫君放心,贱妾别的无能,料理孩子和家务是会的,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惠施从庄周那里知道,楚国令尹时建很器重庄周,凭他认识庄周这层关系,去楚国碰碰运气,被起用也不一定。
魏与楚临近,由鸿沟(汴河)登船,可直达都城郢。时建也很讲义气,听说是庄周的故旧,忙领进府第,问庄周近况如何?惠施把他知道的情况说了说,时建叹口气说:"时建一心栽培他,哪曾料他有那么多古怪想法,一离开就杳无音讯,如果不是惠兄寻来,我还只当他不在人世了。"
惠施说:"在下本来真心诚意请他出山,可是,和他长谈一夜,不得不放弃这样的想法。按他的说法,就算向魏惠王举荐,惠王也未必肯用;即便用了,也难长久。"
时建说:"我那侄子智慧过人,非常人可比。"
惠施说:"说怪也不算怪,他的不少说法和老聃极相似。"
时建摇摇头,说:"不,他和老聃大不一样。"
惠施叹口气,说:"人才难得,却不合时宜。"
话到这里,两人都为庄周惋惜,惠施换个话题,说,"惠某虽然不是时大人故旧,却都是庄周的朋友,有话就直说了。"
时建早料到惠施有事相求,说:"位低,惠兄不肯将就;位高,时某作不了主。惠兄既然来了,时某还是要面禀宣王,力荐惠兄的。"
时建安顿惠施在自己家里,再整理衣冠,进宫求见楚宣王。
时建两次领兵南征,百越多次抵抗,都是吃了大亏之后,归顺了楚国,楚国一下扩大数倍于本土的地盘。这片土地,土肥水丰,大小河里要什么有什么,楚肃王不但重赏时建、简直、熊前等有功将领,加官晋爵,还特许这三位大功臣有事即可面禀,不必按宫廷规矩办事,走那么多过场。
时建第二次南征归来,当面向柳后禀报佳音。柳后听说取得重大胜利,高兴得不能自持,大笑几声,仰靠在座位上,再也没有起来。没了祖母撑腰,肃王老觉得力不从心,让位给宣王。此时,大功臣时建四十岁出头。宣王按先王旨意,仍命时建作令尹,操持全盘,还给了他许多便利。
时建当即进王宫,内侍禀报过,让时建进书房见面。时建见宣王,要跪拜,宣王慌忙扶起,说:"爱卿何必如此?有话就说吧。"
时建直截了当地说:"老臣有位故旧,姓惠名施,学富五车,是经国济世栋梁,闻大王爱贤用能,投奔至此,是否见见?"
宣王年轻,远远不如时建老谋深算,看不准人,说:"爱卿所见若何?"
时建照实说:"比臣稳当。"
宣王说:"爱卿不妨明说。"
时建说:"勇者打天下,稳者守家业,不知道吾王是重在打天下,还是重在守家业?"
宣王闷一阵,说:"眼前乱世,守是守不住的,非得建新功,创大业不可。这样吧,留下惠先生做个闲官吧,也不枉爱卿举荐一回。"
时建知道由于惠施过于稳妥,不敢开拓,不敢进取,才被张仪挤出魏国。楚国人才济济,再不济也不可能要惠施入楚执掌大权,但话不好直说。宣王既然这样说,他如实告诉惠施就是。
惠施不笨,见时建迟迟疑疑,便猜着了八九分,说:"时兄,在下知道自己过于稳妥,不合时宜。惠施多有打搅,这就告辞。"
时建说:"大王还是很器重惠兄的,留惠兄做个闲官也是好意。"
惠施接过话说:"惠施无能,却也不愿无功受禄。"
时建心里不好受,说:"时势如此,宣王也是无奈,还望惠兄见谅。"
惠施知道自己虽然满肚子学问,也不乏治国良方,但最大的不足是谨小慎微,生怕出差错,坏了名声。眼下乱世,谁愿意要平庸之辈?他很坦然,说:"在下明白,时兄不必过意不去。"
楚国东北面有韩、宋、齐,惠施对这些国家多少有些了解。韩侯懦弱,被并吞是早晚的事;宋也是小国,穷,他不可能在那里安家;齐国兵多将广,威王很刁钻,不是他特别看中的人才不要。惠施听说,好些能人求见,都碰了壁。只看中孙膑,派邹忌延请,孙膑推说想多学些本事,不愿意离开鬼谷子先生。惠施在都城郢待了好几天,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是去齐国碰碰运气,还是回家再说。又在都城郢待了两天,才毅然回家。郑氏见到丈夫,欢喜得什么似的,惠施说:"惠施无用,去了这么久,空费盘缠,一无所获。"
郑氏说:"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面这么乱,再不回来,贱妾快要急疯了。"
郑氏见惠施疲惫不堪,格外细心照顾,惠施说:"夫人这样,为夫没脸见人。为夫已无薪俸,一家人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得学学农事。"
惠施做官清廉,还常常周济别人,家里已不宽裕,但郑氏不说实情,只说:"如夫君书读累了,帮帮贱妾,强壮筋骨,也是好事,只是不要太累了,坏了身子。"
惠施和郑氏自小厮混在一起,结为夫妻也不少年月,却很少过问妻子冷暖。而今丢了官位,妻子竟这般体贴,惠施好生动情。想想庄周说的人不可能全顺,也不会全不顺,倒也心安不少。
日子在煎熬之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惠施所说的"学农事",无非是替郑氏拿这拿那,烧烧火,拾拾柴,买买这卖卖那之类杂活。对他来说,磨磨筋骨,饥渴寒热还在其次,最受不了的是人们的眼神和问话,以及无穷无尽的搅扰。惠施以为离开都城雒阳,搬回家乡,能过清净日子。谁知烦心事更多。听说当大官的惠施衣锦还乡,连门槛都踏破了。亲友自不必说,来人不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不断地寻来,借这借那,要钱要粮。走在小街上或在乡村里,只要有人说一句"那就是惠施",会围上来一堆人。后来渐渐发现,惠施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钱粮用马车装,堆在家里发霉,来要钱要粮是帮他的忙,免得太多了无处堆放,而是个穷官。清官怎么会丢了官?于是,风言风语跟着来了。贪赃啦,犯错啦......说什么话的都有;亲朋不来了,一些乡人见到他,怀疑、鄙夷的眼神让惠施没法忍受。惠施无奈,干脆闭门不出,或闷头读书,或操持家务。
一天,佣人来报,说有人要见他,惠施说:"让夫人打发些吃的穿的就是了,我不见。一副倒霉样,谁也不见。"
没想到来人不买账,没有主人回话就径自进来,惠施好生不快,怒冲冲地走出,开口骂"岂有此理",但"此理"二字尚未出口,噤声了。急忙往前跨几步,抓住来人胳膊,说:"真想不到是先生,屈驾,屈驾!"
来访者是庄周。庄周很高兴,说:"草民还以为见不着惠大人呢。"
惠施说:"怎么说话呢?惠施现在也和庄周一样,是一介草民。"
庄周说:"这么说,草民和草民,就好说话了。"
惠施说:"庄老弟,你说话总是不饶人。"
庄周故意挖苦惠施说:"惠大人一定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你坐在马车上,正眼不看小民一眼。"
惠施解释说:"那时候还不十分了解庄先生。"
庄周说:"待惠大人了解草民的时候,草民就连个农夫都不如了。"
惠施衣服虽旧,却是好衣服;庄周衣着既旧且粗,看着确实穷极潦倒。只是双目依然犀利,像是要洞穿一切。在庄周面前,别想躲闪,别想隐藏,更别想装模作样,巧言令色蒙他。庄周说话从不直来直去,鄙陋浅显;他幽默,诙谐,难免不挖苦,不刺痛人。会想的人从中颖悟做人想事的道理,不会想的人总骂他尖酸刻薄,唇枪舌剑,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刚才几句话,把惠施弄得很不好受,却没法发火。要不是和庄周有那么一夜长谈,受这样的冷嘲热讽,不定气成什么样。
而今惠施家里,简陋而粗糙,惠施打几个转身,不知道请庄周坐哪里好。庄周倒不介意,随意坐在草团上,说:"惠大人,如何?不当官当百姓了,还在楚国碰了壁,长不少见识吧?"
惠施吩咐郑氏弄些吃的,说:"你庄周老忘不了挖苦惠某,就不能以人为善些吗?"
庄周说:"你知道吗?古以石为针,病轻轻扎,病重重扎,名曰砭,庄周给惠大人扎针来了。"
惠施说:"依你所言,惠施是该轻扎,还是该重扎?"
庄周不直接回答,说:"你做了官,派头十足,是小病,可轻扎;你官迷心窍,眼里只有官,瞧不起百姓,病入膏肓了,不重扎不行。"
惠施很沮丧,说:"惠某倒霉若此,难道还嫌不够,非得揭疮疤不可?"
庄周说:"到你再也不着迷做官,贪图富贵的时候,小弟就不说了。"
郑氏倾其所有,做了一餐饭菜招待庄周。饭菜上桌,郑氏进来说:"请客人用餐。"
惠施被庄周气坏了,闷头不说话。庄周一个人去了灶间,吃饱,也不跟惠施告辞,丢句话给郑氏,说:"惠兄要是不嫌庄周可恶,尽管来找。"说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