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打听到老爷子音讯,虽说庄渊、甄氏沮丧,但时建已尽了力,也无可如何了。有葛地庄户们的帮助,棚壁加厚实了,暖和得多了。还砍来一堆柴火,够一家人过冬取暖之用。时建回到葛地,一同来了五个荆州农夫,拉来粮食、家织布、自酿酒之类。庄渊、甄氏感激不尽,才没过分悲戚。狗儿见了庄渊,眼圈红红的,说:"庄公遭了这么大难,要不是碰上时先生,我们一点也不晓得......"
庄渊说:"祸从天降,慌慌张张离开,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厄运。"
狗儿说:"总有天亮的时候,庄公不会有事的。"
庄渊说:"但愿如此。"
狗儿逗一回小庄周,见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大气,眼睛有神,说:"多好的娃,将来一定是做大官的料。"
庄渊叹口气,说:"不求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就满足啦。"
狗儿说:"也是,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庄户们和时建一起,赶了几天路,在庄俶和时建住的那间屋子里蜷缩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说要赶回去。时建担心新东家寻事,拿出一包刀币,塞给狗儿,说:"说不定新东家要和你们过不去,乡村找钱不易,把这些带着吧,有备无患。"
狗儿再三推辞,才勉强收下,离开的时候说:"我们还会来的,不会忘记庄公对我们的好处。"
庄户们离开,庄渊、时建送出很远才回。时建从荆州买回来牛肉、鱼之类,招待庄户们吃了一餐,时建将余下的全做了,连小庄周一起,四人围成一圈用餐。大家吃过饭,没有马上离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除了小庄周懵懂无知,庄渊、甄氏、时建都感到不少异样之处。最要紧的是感到心里暖暖的,胆也壮了不少。有这样的不同,是经历劫难的缘故,还是受到这些热心、真诚、很少患得患失庄稼人的感染?也许是,却又不完全是。
也许是在荆州庄园里住惯了,这里的隆冬,冷多了。山野道路,即便温暖、干爽天气,也十分难行。这一年,凝冻似乎格外肆虐,四处白茫茫一片,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偶尔有农夫外出,脚上也绑着粗草绳。这种天气,别说车马,路人也难得一见,如果不是炊烟缭绕,这世界就和死了一样。时建没法外出打探庄俶下落,只好等到天气转暖再说。
到大雪融化,旷野透出一丝温暖气息的时候,小庄周快六岁了。这小家伙在狭窄的棚子里憋坏了,一到外面,就野得忘了归家,甄氏告诉庄渊说:"这娃都野得没规矩了。"
庄渊说:"孩子好动,有什么不好,要瘟神似的才好吗?"
到道上有车马行走的时候,时建告诉庄渊说:"小人再去都城郢一趟,或者能打听到庄公的音讯。"
甄氏说:"时先生,就劳烦你带金锭去兑换了吧,农夫们虽然好,帮了庄门大忙,但我和少先生到底没用,要靠自己刨食不易,只能花钱去买。再说,万一有门路救爹,也要使钱。"
时建想想也是,再说,如果把他这些年的积攒全花进去,那么,自己要派用钱的时候,就只能干瞪眼了。
这一次,他兑换了金锭,直奔东门外大牢,塞了一把刀币给狱卒,说要找廷尉。狱卒得了好处,带时建去见廷尉。狱卒离开,时建又塞一把刀币给廷尉,才询问庄俶的下落。廷尉查了半天,终于在脏兮兮的竹简上找到庄俶这两个字,说:"案子太大,还没判下来。"
时建说:"已经关押好几个月啦。"
廷尉说:"这样的案子,急不得,关了几年还没判的犯人多的是。"
时建说:"庄公已年过花甲。"
廷尉说:"凡要犯重犯,都会照顾好的;对年纪大的囚犯,我们会格外当心,放心吧。"
时建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廷尉说:"这就不好说了,过几个月再来看看吧。"
时建要求说:"小人是庄公舍人,能不能让小人见见他?"
廷尉犹犹豫豫,时建又塞一把刀币给廷尉,廷尉才说:"跟我来。"
廷尉带时建转了几个圈,才在一间牢房门外停住,说:"让你看一眼,本官已经犯了规矩,看一眼就走吧,千万不要说话。你说了话,让人听见,本官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时建只好看一眼,认定是庄俶便离开。时建回到葛地,把情况大致说了,一家人松了一口气,庄渊说:"看来,事情还有些麻烦,只有过些时候再想办法了。"
时建把兑来的一袋刀币交给甄氏,当庄渊的面说:"朝中无人,庄门吃大亏了,等小东家长大一些,小人还是要出去闯闯,碰碰运气。万一时来运转,谋到一官半职,也好营救庄公。"
庄渊、甄氏即便一万个舍不得时建离开,却也没有理由再挽留,庄渊说:"时先生对庄门恩重如山,无可厚报,只要先生觉得合适,何时离开都好。"
时建说:"待小主人长大一些了,少先生和夫人才腾得出手来料理家务,小人说什么不能走早了。再说,小人也还得花花工夫,寻寻门路,不急的。"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时建除了过一段时间进都城郢花花钱,找找廷尉打听庄公的音讯,都没有要判或者要释放的迹象,只好返回。他越发相信"朝中没人难办事"这句话,心想:"如果自己当了令尹,一定把这些积案清理干净,老拖着,算什么事!"
促使时建离开庄门,是最近发生在小庄周身上的一件事。
时建几次要离开葛地,可是,看看可爱的小庄周,又软下心来。说实话,没了庄俶和那大庄园,时建不仅变得多余,处境还十分尴尬。虽说庄渊、甄氏对他信任有加,什么事都让他做主,实际上却无法做主。他担心这样下去,到头来费力不讨好。庄渊是个书呆子,除了商量事,没更多的话好说。至于对甄氏,他更不便多说什么。去年秋,时建征得庄渊夫妻同意,请农夫们在棚子的旁边起了一栋小木屋,拆了棚子。住的地方好得多了。山上、地里的活时建同样不会,只能花钱请农夫们帮忙。好在农夫们找钱不易,愿意腾些工夫替庄家做做不多的田土。这样,时建很多光阴空闲了下来,除了读读带在身边的竹简,想想如何寻找进身门路,就和小庄周一起玩耍。
时建和小庄周对葛地已经相当熟悉,知道离开木屋,走过山湾,眼前忽然开阔,就有一片平地出现在眼前。在这块平地上,一块块庄稼地,一栋栋小木屋嵌在其间,中间一条小溪流过。小溪两旁,木屋零零星星,打光脚的孩子,下小溪捉小鱼、螃蟹、蓝色红色的小蜻蜓。玩着迷了,必得父母提着竹条出来,大声叫喊,小把戏们眼看再不回家就得挨打,才不要命地逃散。这样的地方,别说小庄周,时建也喜欢来。时建来这里,是排解郁闷。碰上农夫们,聊聊天,了解了解民情,说不定将来有用。小庄周喜欢跟小把戏在一起,一只不知名的小虫,一匹叶子,都会看上好一阵,一玩就是几个时辰。要是有时建在一起,便见什么问什么,问个不停。
甄氏觉得农夫们无知无识,粗鲁,不愿意让小庄周和农夫们的孩子一起玩。为这事,她特地跟男人说过,她说:"这些人的孩子,无知无识,带坏了周儿。你告诉时先生,叫他不要带周儿到那些地方去。"
庄渊说:"时先生喜欢和农夫们聊天。"
甄氏说:"他要找农夫们聊天尽可以聊去,不要带周儿一起去。"
庄渊说:"周儿本来就没地方玩,时先生去了,他能不去?再说,周儿又那么喜欢时先生,分得开吗?"
甄氏坚持说:"要是周儿被带坏了,就一辈子都完了,你不说我跟时先生说。"
庄渊第一次在女人跟前提出不同意见,说:"我觉得让周儿跟农夫们孩子玩玩没什么坏处,学学干活也是本事,总比你我什么都不会强。"
甄氏不听。这天,还是趁吃午餐的工夫说:"时先生,不是小女子不知好歹,人家帮了我家那么多忙,背过身就说别人坏话。农夫们确实无知无识,让周儿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不合适。"
时建说:"农夫们都很好,这一次庄门遭难,时建体会更深,没有农夫们的帮助,要度过难关就难了。别看这些人粗鲁,值得学的地方很多。"
甄氏没有说话,但脸色难看。
有一天,时建怕甄氏不高兴,一个人悄悄去庄户人家串门。小庄周屋里屋外找了一通,没找着时建。这时,一只很好看的花雀子飞来,在他跟前不远处停下。朝他"吱吱--叽--吱吱--叽--"的鸣叫,好看的长尾巴一点一点,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小庄周走近几步,小鸟却怕他,"噗楞楞"的飞了一段又落在地上,依然朝他不停地点长尾巴,鸣叫。
就这样,小庄周追几步,小鸟飞一段;小庄周又追几步,小鸟又飞一段,一直追过山湾。大约小鸟弄不明白为什么老要追它,索性飞过树梢,远去了。小庄周往前追一段,碰上往回走的时建。小庄周和时建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刚到家门前,甄氏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了,小家伙屁股挨了一顿鞭子,拖回家,让他跪下,母亲吼问:"以后还去不去那种地方?"
小庄周不明白"那种地方"为什么不能去,但他还是含着两泡眼泪回答说:"不去了。"可是,母亲刚让他站起来,立即问:"娘,那里为什么不能去?"
甄氏觉得刚才做得过火了点,蹲下来,捧住小庄周的嫩脸,说:"孩子,那里是农夫们住的地方,很低贱。你是王族,将来是要做大官的,知道吗?"
小庄周低着头不说话,他不明白自己和那些小伙伴到底有什么不同。
甄氏觉得有些事该让孩子知道了,她说:"孩子,我家现在正是落难的时候,不能不吃些苦。吃苦是为了出人头地,将来过好日子。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王族的种。"
甄氏训斥的声音很响,时建听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话都重重地击在他的心上。他能理解甄氏的想法,但要他留下来,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