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的历史,可以上溯至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青铜时代中期。印欧人种向北迁徙的漫长过程,止于他们在喀尔巴阡山和乌拉尔山之间找到了欧罗巴(Europe)大草原。这些蛮子当中的一小部分,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到达了今天的阿尔戈利斯湾(Argolide),当时海湾附近的勒纳(Lerne)已经发展得像模像样了。传说中的怪物许德拉(Hydre),就是在那里被赫克力士杀死的。这些被称作爱奥尼亚人的印欧移民,一度曾是迁徙地文明的破坏者。他们毁灭了除克里特岛以外的所有文化,而以自己创造的文化覆盖了希腊。
正如当初从欧亚大陆侵入伯罗奔尼撒半岛,希腊先民们并没有从此定下心来过安分小康日子的打算。他们很快就扩张到了爱琴海对面,在安纳托尼亚沿海的米利都(Milet)、科洛丰(Colophon),以及叙利亚-腓尼基一带,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滚滚财富迅速汇入爱琴海西岸,把这个多山的岛国变成了人间天堂。爆发于公元前13世纪末的特洛伊(Troie)之战,起因并非传说那样,斯巴达王后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骗,而是阿开亚人(Achéens)觊觎特洛伊的巨大财富。
不难想象,这个矫健地驰骋在大海上的民族,是何等地志得意满:他们有挺拔健硕的身材,聪明过人的头脑;他们有用之不尽的财富以及惊人的创造力;他们的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蔚蓝的海洋,中间有雪白的云……这个对美有着天生敏感的民族,不创造出蔚蓝色的文明才是怪事!他们是海之骄子!置身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谁不热爱生命?谁不留恋生活?谁又能指责古希腊人厌恶死亡呢?如果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拖向死亡,这个孩子难道不会又哭又喊地挣扎?
罗马人跟希腊人一样,精神上他们是一个族类。不同只在,罗马人是从北方回归到意大利半岛的。他们在印欧人向北迁徙的过程中,比希腊人的祖先走得更远:他们一直走到了斯堪的那维亚。因此罗马人的祖先多费了些时间,晚至公元前1000年左右才到了罗马附近……
对死亡的厌恶,自希腊罗马时代开始,逐渐演变成为西方世界的传统心理。与东方人对死亡的态度相较,反差之剧已近乎黑白。例如,在战争中,西方军队的统帅会要求他身陷绝境的士兵向敌方投降,以保住性命;美国人为了救一个士兵竟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可观看《拯救大兵瑞恩》),此举为中国人所大不解。前文所述文天祥、黄道周,正是在与蒙古人和满族人的战争中兵败被俘,拒绝投降而命丧黄泉的。在中国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天经地义,死得其所。这是在抵抗异族入侵的战争中,为道德完善而牺牲性命。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本就是中国庶民对经国安邦者的期望。
文化背景与传统心理的差异,导致东西方人在如何对待生命与死亡的问题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荷马史诗》中,赫克托尔之死是整个特洛伊战争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这时战争已持续快十年了。由于赫克托尔在战斗中杀死了希腊战将帕特洛克罗斯,使希腊人悲痛万分,尤其是帕特洛克罗斯最挚爱的朋友、希腊猛将阿喀琉斯为此痛不欲生——
阿喀琉斯听见这个消息,立刻落进了漆黑的绝望深渊。他用双手抓起地上的黑土,把它撒在他的脑袋上,他又拿土涂抹他那美好的脸庞,那件香喷喷的短褂子上也撒满了肮脏的泥土。然后他滚倒地上,像个被打倒的巨人似的躺在那儿,弄脏了他的头发,并且拿他自己的手去拔下它来。他从帕特洛克罗斯俘虏来的那些女仆们都大吃一惊,一齐尖叫着跑出门去。她们都拿手捶胸,到她们那高贵主人的身边去扑倒在地上。在旁边,安提罗科斯眼泪汪汪地正在哭出他那个高贵的心,一面抓着阿喀琉斯的双手,防他要拔出剑来自刎。突然,阿喀琉斯发出一声可怕的狂叫……
怀着如此悲痛的心情,阿喀琉斯率领希腊军向特洛伊人发起了猛烈进攻,直至将特洛伊人追击到了他们的城堡。而这时候,特洛伊人的主将赫克托尔却有意留在城堡外不肯躲避——尽管父王和母后都在城头捶胸顿足地要他赶快回来。他觉得由于自己的固执而牺牲了军队,已经“没有脸面回去见我的国人和那些拖着长裙的特洛伊女人们”,他想跟阿喀琉斯在战场上决一雌雄,“或者是我杀了他,活着回家去,或者是我自己在特洛伊城前面光荣地战死”。他也曾想到把海伦交还给希腊人,那样就可以跟阿喀琉斯讲和;或者把特洛伊的财富分给敌人……但他那“不可制服的灵魂”不同意那样做。那么能不能向阿喀琉斯哀求呢?“他将不会可怜我,也不会顾念我的身份,却要把我像个赤裸裸的、没有武装的女人一般立刻杀死”。思前想后的结果,使赫克托尔终于认清了他已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冒死迎战阿喀琉斯。尽管他鼓起了勇气,但当接触到阿喀琉斯时,他还是“簌簌发抖”地逃开了;他围着自己的城堡跑了三圈,而且意识到死已不可避免,他大声地嚷起来了:“啊呀,那么是神招我来就死的了……死已经离我不远了,它正对着我的脸膛审视,我是无法躲避的了。宙斯和他那个当射手的儿子虽然那么好意地对待我,那么地帮助我,可是他们一定早就决心要这样的了。所以现在我要遭遇我的死亡了。至少让我这条命卖得贵一些,不要走上一个不光荣的结局,也好传些赫赫的声威到未来人的耳朵里。”
赫克托尔最后拼死一战,终于不敌阿喀琉斯,被刺中倒下了。这时他恳求阿喀琉斯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交还给特洛伊人,但遭到了暴怒的阿喀琉斯的拒绝。赫克托尔断气前谴责了阿喀琉斯的铁石心肠,随后“死把赫克托尔的话截断了,他那脱离躯壳的灵魂张开翅膀飞往哈得斯之宫,一路痛哭着它的命运和它留下来的青春和壮志……”
这位希腊人的主要对手,特洛伊的英雄主将,死的时候全无人们希望看到的慷慨激昂、气壮山河的场面。相反,英雄在死亡面前曾畏首畏尾,仓皇战栗;也曾设想过向敌人乞求,甚或出卖国家……总之,平素里隐藏甚深的怯懦,在死亡将临时突然暴露得一览无遗。这就是复杂而又健全的人性——人的本能是乐生恶死的,特别是天真烂漫的古希腊人。
对生命留恋和对死亡憎恶的人,决不仅止于赫克托尔,《荷马史诗》中所有的希腊英雄个个如此。克尔吉女神命令奥德修到地狱去寻找盲人泰瑞西阿,以听取他的预言,奥德修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母亲的亡灵——
……我真想要拥抱我死去的母亲的魂灵。我三次向她跑过去心想要抱住她,但是三次她都像影子的幻梦一样,从我手中溜走了。这使得我心里更加痛苦。我对她激动地说道:“我的妈妈,我很想拥抱你,虽然是在阴间,你为什么不能留下,让我们彼此拥抱,让我们冰冷的悲哀得到安慰呢?你难道是可怕的波瑟丰妮遣来的一个幻影,只来增加我的悲伤与痛苦的吗?”
我这样说。我的尊贵的母亲回答道:“啊,我的最不幸的儿子,宙斯的女儿波瑟丰妮并没有欺骗你。一般世人死后都是这样的。人死后骨肉分解,被烈火的强大力量消灭掉。一旦生命离开白骨,灵魂就像梦幻一样飞走,到处飘浮。你快快回到阳世去吧,你要好好记住这一切事情,以后好告诉你的妻子。”
母亲的魂灵消逝后,奥德修又从排队等候喝羊血的鬼魂中,认出了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和英雄阿喀琉斯的魂灵:
在女神波瑟丰妮把那些柔弱妇女的鬼魂驱散到各处之后,就来了阿特留之子阿伽门农的鬼魂。他面容沉郁,四周集合着同他一起在埃吉斯陀家里死去的战士的鬼魂。他喝了乌黑的羊血,开始认出是我。他大声痛哭,流了很多眼泪,向我伸出手,希望能够接触到我。可是他不像从前那样身体矫健,这时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看见他,感觉怜悯,流下泪来……
在与阿伽门农泪眼相向之际,阿喀琉斯和另外几位希腊英雄的魂灵也来到了。奥德修对阿喀琉斯的魂灵说:
“阿喀琉斯,我看从古到今没有比你更幸福的人了。你从前活着的时候,我们阿开亚战士对你像对天神一般尊崇,现在你在这里又威武地统率着鬼魂们。阿喀琉斯,你虽然死了,你也不必悲伤。”
我这样说,他立刻回答道:“光荣的奥德修,我已经死了,你何必安慰我呢?我宁愿活在世上做人家的奴隶,侍候一个没有多少财产的主人,那样也比统率所有死人的魂灵要好……”
此时的阿喀琉斯,对死亡是那样的厌恶,以致宁可人间为奴,也不做鬼王。但是他在生前,却毫无悲悯之心地杀死了赫克托尔,并且将他的尸体倒拖在战车后,残忍地撕扯着赫克托尔父母的心。在《荷马史诗》中,死亡在人心灵中引起的震颤,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
就像这样,赫克托尔的脑袋在尘埃里打滚儿。他的母亲看见他们这样对待她的儿子,就扯她自己的头发,大声痛哭着把她那个漂亮的面纱从她头上拉下来丢掉了。他的父亲伤心得不住呻吟,他们周围的人也一齐接声痛哭,整个城市都陷进绝望中了。从它那高峻的城头直到最低的街巷,大家都在那里哭,就连伊利翁整个都着起火来也没有这么大的哭声的。那普里阿摩斯在恐怖中奔往达耳达尼亚的城门,意思是要出城去,大家好容易把他阻拦住了,他就爬行到粪堆里,一个个叫着名字向大家哀求。“朋友们,随我去吧,”他说道,“你们照顾得我太过分了。让我独自到阿开亚人的船上去吧。我要去向这个没有人性的怪物求告,他也许会因赫克托尔的年轻而感到羞愧,因我年老而觉得怜悯……我那许多儿子都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被他屠杀了。这许多的儿子我都要痛哭,可是有一个我哭得更加厉害,使我更觉伤心,简直要把我伤心到坟墓里去的,那就是赫克托尔了。啊,我恨不得他死在我的怀抱里啊……”
这就是那普里阿摩斯痛哭流涕说的一番话。所有特洛伊的公民都加进了他们的哭声,现在赫卡柏也领导着一班特洛伊女人开始一场辛酸的恸哭。“我的孩子啊!”她哭道,“啊,我真命苦啊!现在你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里受罪呢?你在特洛伊,无日无夜地都是我的骄傲……现在死和命运已经把你带走了。”
为了阻止阿喀琉斯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拿去喂狗,年迈的父亲决心放弃国王的尊严,不顾赫卡柏王后和全体特洛伊人的反对,携重金去到了希腊军营中,匍匐在仇敌的膝前,双手抱住对方的膝头,连连亲吻仇敌那双杀了他许多儿子的手。他哀哀地求告道:
“最最尊敬的阿喀琉斯,”他说道,“想想你自己的父亲吧,他是跟我一般年纪的,除了悲惨的老景之外,是什么都没有了的……但是他,至少总还有一种安慰。他知道你还没有死,是天天可以指望他的爱子从特洛伊回去的。至于我,我是完全破产了。我本来有过这个广大国土里最好的儿子,现在一个都不剩了……我带上这些辉煌的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就是为要向你把他赎回去。阿喀琉斯啊,你要敬畏神明,可怜可怜我,想念想念你自己的父亲,我比你的父亲更应得到怜悯,因为我已经迫不得已做了一件从来不曾有人做过的事情了——我已经把那杀我儿子的人的手抬到我嘴唇上来过了。”
这是魔鬼听了也会心软的哀告!为了得到儿子的尸体,贵为国王的父亲,竟不惜亲吻那双杀过自己儿子的仇敌的手!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却经历了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为了遵照神谕,他必须杀掉自己的女儿,否则希腊舰队不能出航。女儿伊菲革涅亚并不知情,只是感觉到父亲要杀害她。一个稚嫩的少女,面对死亡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父亲哟,假使我有俄尔甫斯的可以感动石头的神异声音,我将用雄辩的话引起你的同情,但是,唉,我没有这能力!我只有哭泣并用双手代替橄榄枝抚摩你的双膝。不要让我这么年轻地就去死,大地的光辉是可爱的,不要逼我走进黑暗的地府里去……将你的心肠放软些,怜惜我吧。对于人,再没有比生命更可爱的!在悲惨中生活也胜于最光荣的死!”
——斯威布:《希腊的神话与传说》
在悲惨中生活也胜于最光荣的死!这就是古希腊人对生死的经典看法。唯其如此,他们才会毫不遮掩地表达他们对死的厌恶。悲剧大师欧里庇德斯(Euripides,前485~前406)曾在他的著名悲剧《美狄亚》中,用大量篇幅着力渲染了死的可怕:美狄亚毒杀了夺去她丈夫的情敌,有人向她报告了公主死时的惨相——
这时候我看见那可怕的景象,看见她忽然变了颜色,站立不稳,向后面倒去,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幸亏是倒在那座位上,没有倒在地下。那里有一个老仆人,她以为是山神潘或是别的神在发怒。等到她嘴里吐出白沫,眼里的瞳孔向上翻,皮肤上没有了血色,她便大声痛哭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叫喊……那可怜的女人由闭目无声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发出可怕的呻吟。因为那双重的痛苦正向她袭来:她头上戴着的金冠冒出了惊人的、毁灭的火焰;那精致的袍子,你的孩子献上的礼物,更吞噬了那可怜人的细嫩的肌肤。她被火烧伤,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逃跑,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地摇动头发,想摇落那花冠,可是那金冠越抓越紧,每当她摇动她的头发的时候,那火焰反加倍地旺了起来。她终于给厄运制服了,倒在地下。除了她父亲而外,谁都难以认识她,因为她的眼睛已不像样,她的面容也已不像人。血与火一起从她头上流下来,她的肌肉正像松脂泪似的,一滴滴的叫毒药的看不见的嘴唇从她的骨骼间吮了去,这真是个可怕的景象!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前496~前406)在描写死亡时,手法跟欧里庇德斯略有不同,他要人们去体验死亡的痛苦,而不是去观察。在《特剌喀斯少女》中,他让赫拉克勒斯直接上场,展示了濒临死亡时的惨痛: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被怪兽诓骗,将它沾血的长袍送给丈夫穿上,结果长袍被火一烤便像无数毒蛇咬噬赫拉克勒斯,使他“痛得连骨头都战抖起来”。痛苦不断加剧,到了他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后已使他近于发狂了——
宙斯啊,我到了哪里了?我躺在什么人中间忍受这无穷尽的痛苦?哎呀呀!这可恶的病痛又在咬我!哎……
……你们是哪里人,希腊人中最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这苦命的人多少次为希腊人在海上、在各处树林间清除妖怪,累得我要死。但如今,在我害病的时候,怎么没有人带着火或剑来使我免于痛苦?唉,唉,怎么没有人愿意前来,从我这可怜的身体上使劲砍下这颗头颅?哎呀呀!
儿啊,你在哪里?这样,这样抱住我,扶我起来。唉,唉,我的命运呀!
这可怕的病痛又冲上来,冲上来毁灭我,这无法医治的恶毒的病痛啊!
冥王啊,请你接待我!宙斯的闪电啊,请你烧毁我!主啊,扔下你的霹雳,父亲啊,扔到我的头上吧!因为这毒物又在咬我,又在恶化,蔓延!我这双手啊,这双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