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治学的态度有别。章太炎无论是考证经史还是发明诸子,都与他独特的经世观分不开。在他那艰涩难懂的文字背后,永远都包含着现实的内容。但也正因为过分重视学术与现实的联系,使他的治学难免会受到个人好恶的干扰。胡适则不然。胡接受的是现代学术训练,更容易自觉地信守客观的原则。这一点从他下面一段话可以看得很清楚:
做学问的人当看自己性之所近,拣选所要做的学问,拣定之后,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研究学术史的人更当用“为真理而求真现”的标准去批评各家的学术。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
胡适对传统批判得很激烈,但在考史方面,他从不以个人的好恶歪曲事实,就是明证。胡适会为一种版本、一条材料的发现而惊喜,可一旦结果出来,考据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决不愿意再由此引申或比附一些与学术无关的结论。对胡适而言,考证的目的只能是,证明一件史实,或者,再一次验证他的“科学方法”的有效性而已。
章、胡二人治学立场上的这种不同直接影响到他们对“国故”问题的看法。
四
新文化运动后期,在如何对待文化遗产问题上,知识界发生争执。对立的观点主要有两派,一派主张“保存国粹”,一派主张“整理国故”。后一派视胡适的言论为圭臬,前一派则多以章太炎的主张为依据。如果把这场争论看成是章太炎和胡适的较量,那似乎也并不能算太过分。
甚至,两人关于如何治经和治子的讨论,其实也可以归到这同一个问题下。
章太炎这样解释“保存国粹”的必要性:
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
尝谓治乱相寻,本无足患,浸假至于亡国,而学术不息,菁英斯存,辟之于身,支干灰灭,灵爽固不随以俱澌,若并此而夭伐之、摧弃之,又从而燔其枯槁,践其萌孽,国粹沦亡,国于何有?
说到底还是那个亡国亡种问题!前段话讲于1906年,后段话说于1923年。这期间正是近代社会最动荡的十几年,章太炎对“国粹”的看法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胡适曾指出:“国故这两字,是章太炎先生提出,比以前用的国粹好多了,其意义即中国过去的历史文化,包括一切。”但这种说法并未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事实上,章太炎根本无意于在“国粹”和“国故”之间作出区别。
胡适就不担心亡国亡种问题。作为一名忠实的世界主义者,胡适并不为自己传统的失落而担忧,相反他认为,凡是合乎现代文明(西方文明)的东西,就没有理由担心会失掉;而那些与现代文明相背离的,即使淘汰掉也不值得可惜。在这种信念支配下,胡适认为,目前的任务根本就不是如何去“保护国粹”,而是先用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对“国故”进行一番整理:
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
必须指出的是,胡适在“整理国故”问题上,表现得相当矛盾。现代学术的训练,使他意识到无论对什么问题都应尽量保持理性和客观,但两种文化的反差又使他对自己的传统从心理上感到厌恶。当他攻击自己的民族是一个“又愚又懒”、“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长进的民族时,当他说“故纸堆”里有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时,这种厌恶之情表现得至为明显。甚至,他竭力表彰乾嘉朴学的方法,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心理补偿的需要。
胡适曾经告诫自己的学生,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应当坚持的是“为真理而真理”的态度,不应当先存一个“有用”“无用”的观念。这种慎重的言辞表明,胡适在对待传统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也曾试图尽量保持一种理性的立场。
可是,这样的例子并不多。更常见的情况是,他把“整理国故”看成了评判历史、重估价值的一种手段:
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象,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这是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
用“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来说明“整理国故”的功用,很难说是什么客观的态度。由发生在胡适身上的这种矛盾可以看出,在涉及文化传统这个个人情感最易介入的领域,要想保持一种比较理性的态度是多么困难。
总之,民族主义的情结使章太炎对本国文化充满敬意,他始终相信,本民族特有的东西是最可宝贵的财富。普世主义的信念使胡适更多地看到自己传统的不足,他总想把本国的文化溶入到世界的潮流中去。这两种态度实际上也正是文化冲突中最常见的两种情形。只要文化冲突尚存,发生在章太炎和胡适身上的这种情况就可能会一再重复。五
回顾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人们总爱从章太炎和胡适讲起。这不仅是由于他们在世纪初学术界的核心地位,而且更关乎延续至今的学术发展走向。考量历史,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反省现实。
个人认为,对章太炎和胡适最好分开对待。无论是为了考量历史,还是反省现实。
就历史而言,章太炎影响到“五四一代”,胡适影响到“后五四一代”,这本是自然常情。但常情中也有不寻常之处。章太炎出于传统,入于传统,一生反复多端,可他给“五四一代”的启示,肯定破坏大于建设。鲁迅的估计并没有错:“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学术史上还要大。”正是靠反清、诋孔、与梁启超、康有为等斗争的那些言论,使当时的激进青年热血沸腾。“有学问的革命家”这个称号本身就很有趣,“学问”变成了“革命”的修饰语,个中因由不就很值得我们认真回味吗?在某些专门的领域,如音韵、训诂,章氏的影响犹在,但他大量的经世文章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把学术与政治勾连起来,无论是借发挥微言大义还是考证经史,都是属于经学时代的做法。章太炎终究是一位经学家。他亲手埋葬了他竭力加以维护的传统。
胡适的不同处在于,在摧毁一种传统的同时,又积极参与创建一种新传统。无论胡适反对旧传统的言论在年轻一代中的影响有多大,但从学术史的角度看,他的贡献却在于对“后五四一代”的示范作用。他是一位开风气的人物,他那几种“半部”著作都有助于树立一种新范式,尽管未必都是优范式。胡适所代表的这种新传统来自西方,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它以理性为指导,着重客观、科学,坚持价值上的中立,并且有一套形式上的规范等等。经过胡适的宣传和实践,经过“后五四一代”的努力,这套规范主宰了中国学术界,至今依然如此。从开新的角度看,胡适在20世纪学术史上的地位远比章太炎重要。
问题还有另外一面。正像任何一种传统一样,新的总会变成旧的。每一种传统都有它的局限。建立在现代文明之上的新传统,有一些基本的假定正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科学理性适用的范围是否有限定?客观性如何在人文学科中体现?现代化是否一定要斩断历史?民族性能否在现代学术中加以体现?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加以重新检讨。
从这个意义上讲,章太炎就会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清除掉种族主义的痕迹之后,对民族特性的重视、对民族传统的珍爱,也许可以重新被现代学术所容纳。陈寅恪的那段著名的话——“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近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乐道,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另外,章太炎对“主观之学”重视、对“直观自得”的强调同样值得我们回味。在那些与个人内在体验相关的领域内,只有不再以客观性相约制,像《齐物论释》这样的深造自得之作才会重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