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我们的小说现在已经多了一个人。她刚出生的时候,长得很小,很安静,湿漉漉的,耳朵很大,头发很黑,脸及皮肤紫红紫红的,乍一看上去,有点像动物内脏似的。可教授夫妇很喜欢她,自她降临人世的那刻起,就忙得不亦乐乎,喂她奶水,更换尿片,当她扯起嗓子呜哇呜哇哭的时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总担心这一哭就哭出毛病来。而她却有点烦她,当孩子在深更半夜哭起来,而她又困得要命,她就会发起火来,大意是:“炒死我了,把孩子抱到外面哭去!”老教授夫妇一听这话,心都凉了。
他对孩子也不冷不热的。在她住院到出院的十天里,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开车送他们去医院,一次是开车接他们回家。他的确忙得要命。所以有许多同事为了工作,是不要孩子的。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谁要了孩子,就意味着没有事业心。他们的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分秒必争,不差秋毫。有时候他们的确会花上许多时间去郊游、打高尔夫球、保龄球、开PARTY、泡酒吧,但这跟他们讲话时爱夹几句半生不熟的英文一样,也是他们这个阶层的游戏规则之一。他们这个阶层的游戏规则是很多的。
好在这个后来被命名为“剪兰”的新生儿,在得不到母亲乳汁滋养的情况下,在得不到父爱精心呵护的环境里,同样茁壮成长了。在她满月的时候,教授夫妇将她抱到门口的小卖部里称了一下,呵,已长到了九斤八。并且,比刚出生时长得漂亮多了。她虽然长得有点像爸爸,皮肤比较黑,脑门比较大,但眼睛、鼻子长得像妈妈,一副机灵的样子。并且,她还特别爱笑,只要教授夫妇用手指轻轻碰一碰她的下巴,或者俯在她的跟前扮个鬼脸,她就会笑起来。笑得老两口心花怒放,仿佛忘掉了人世间一切烦恼。
一年一年,孩子在老教授夫妇家从九斤八长到了十九斤八,从十九斤八长到了二十九斤八,这时候,她已经快三岁了。早在一岁半的时候,她就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现在已经不怎么让人操心了。老教授夫妇退休在家多年,自从有了外孙女,累虽然累点,但比起老两口坐在暮色苍茫中寂寞地苦熬日子,总是要充实、有趣得多。孩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了。他们看着她,哄着她,抱着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认为这孩子聪明,漂亮,将来比谁都有出息。这种认为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优秀的想法,恐怕在其他孩子的父母那里同样产生过。现在他们早已忘记他们是孩子的姥姥、姥爷了。至少有时候,他们会误以为自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现在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孩子的胆子要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小。尤其害怕见生人。这或许是这孩子一直在屋里呆着,与生人接触的少,或者生性就是如此。老教授夫妇为了克服孩子的怕生心理,曾顾不得住房高(5楼),隔三差五抱她到孩子多的地方玩,比如公园、游乐场。但她害怕,一见生人就害怕,总想回家。而这种怕生人的表现,在她的亲生父母到来之际,达到顶点。应该说,他们并没有忘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每一个周末,只要没有应酬,他们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她的。可她呢,一见他们就躲。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将姥爷当马骑,将姥姥当牛赶,唱着一首刚刚学会的五十年代的儿歌,他们一来,就换了个人似的,躲在里屋,面色苍白,惊恐不安。这时候,你想尽世上一切能想的办法,她也不会高兴不会活泼了。他和她只好远远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看得孩子更加害怕。之后,才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初冬。北京开始冷了,一些小区开始供暖。老教授夫妇家的暖气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热了卧室里的。他们等了一个礼拜,盼着客厅里的暖气也能暖起来。却没有。负责修理的锅炉工对前去反映的老教授说:“暖气管热不起来是因为里面存有空气,你只要用板手拧开螺帽一会儿,或者用榔头敲一敲管子,堵在中间的空气跑了,自然就热乎了。”老教授回来之后就这么做了。但他拧不动螺帽,拧了半宿也没拧开。他就试着用榔头当当当地猛敲,敲得教授夫人向他宣布:“我的头都要被你敲炸了。”
事实上,在老教授没完没了的敲击声中,头疼得要“炸开”的人不是教授夫人,而是剪兰。这个小家伙昨晚没少跟着教授挨冻,当教授呲牙咧嘴试图拧开锈迹斑斑的螺帽时,她大部分时间站在一旁。现在,她终于在卧室与客厅的温差中发起烧来。当第二天凌晨教授夫妇发现她的体温高达40摄氏度时,他们慌了。他们顾不得通知女儿女婿,就下楼去叫出租车。可是教工宿舍区没有出租车,得到马路上找去。于是教授夫人骑上自行车,急急慌慌地出了大院。
可是老教授等了老半天,等得浑身发抖,就是不见老伴回来。一刻钟后,老教授在大院外的十字路头看到了死去的老伴。他去的时候,已经围了一圈人。再后来,在交警的办公室,他看到自己的老伴被一辆运载钢管的卡车碾压至死的全过程。那是安装在十字路口的自动摄像机拍摄的,仿佛特意为他拍摄的,惨不忍睹的镜头。他回忆起来,那时候他正抱着剪兰,脑子里想着昨晚总算把冰冷的暖气管修好了,当他们从医院回来时客厅里就不会那么冷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他相濡与沫四十年的老伴会在这样一个清晨离开他。离开得这么突然,这么凄惨。
失去了老伴的教授在那些天就像一条烤箱里的鱼一样迅速地干瘪了。他终日沉浸在悲伤之中,守着老伴的照片,不吃不喝。他后悔当初让老伴去找出租车,后悔自己没有预测到这其中的危险。当有学生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总要向他们描述这一切,描述得这么详细,这么悲伤。以至于他的学生们不得不脱下外套,因为当初没想到要在这儿呆这么久。现在屋里的暖气的确越来越热了,谁在里面呆上五分钟,便热得要冒汗;但老教授却感觉自己冷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