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不是说日久生情吗?剪兰与她的亲生父母的关系却一直很糟。回到父母身边已近一个月了,她仍感到害怕。除非是有姥爷在身旁,她才放松一些。她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孩子,简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有时候他心血来潮,在一顿丰富的晚餐之后想抱一抱她,就会坐在沙发的这头向沙发的那头喊:“兰兰,过来,让爸爸抱一抱。”这时候,剪兰只朝她看一眼,没有多余的表示。要是他走过去硬将孩子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就会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变得僵硬。
她在新家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语,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在姥爷不在场的情况下说过话。有时候姥爷外出,她就会哭着喊着,抓住姥爷的衣角。可近来姥爷又恋爱了,虽然他在老伴活着的时候发誓说,终身只爱她一人,但是近来总有老太婆打来电话,在陶然亭公园等他,他如今又快活得跟一条小河里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了。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她。
她早就不耐烦了,因为这个孩子,她哪儿也去不了。现实生活就这样将她禁锢了。她焦灼不安地在烦琐俗事中困惑,犹如一只被圈在铁丝笼中精力充沛的狼,所有的作为只能是坐在梳妆台前,就像彩绘艺人那样精心地绘制她的那张脸。一柜子漂亮衣服,旗袍,晚礼服,牛仔裤,高跟鞋,丝袜,披风……,从现在开始已经很少派上用场了;羽毛球,羽毛球拍,网球,网球拍,泳衣,健身服,芭蕾舞鞋,帐篷睡袋……,更是要退出她的生活舞台了。她知道,再这样一日一日守着孩子,她非闷出病来。
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从将孩子接回家,她的身段,苦心经营三年时间才恢复过来的身段,又开始臃肿了。这一点只要伸手一箍腰围就能感觉得到。臀部上的那些肉也明显下坠了。这可怎么办呢?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变老更悲哀的呢?她开始在自己家的木质地板上锻炼身体,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做做体操,或者跟着北京6台的健身栏目练练珈瑜功。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套最适合自己的锻炼方法,关于这种锻炼方法她后来写成了文章拿到某一时尚杂志发表了(她曾经的职业是“专栏作家”),现选摘部分内容如下:
这是一个锤炼身体的冶炼缸。高分贝的音量是滚动的一团火球,将我的身体加热,每一块肌肉被激活,我狂热地舞动它们,四肢超负荷地运动着,扭腰出胯,扩胸收腹,弹跳下蹲,摇头摆手,每一次出击都是潜能的充分释放。在强劲的音乐中我的大脑麻木,感觉麻木,这时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我满怀仇恨般地折磨它,反复地出击,直到松弛的胸部坚挺,微微隆起的腹部平坦,我才心满意足……
读了以上文字,相信很多人能想象得到,女主人在一团火球般滚动的音响中,是怎样疯狂地舞动四肢,扭腰出胯,上蹦下跳,总之,那场面就像精神病之类的毛病发作了。而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躲在屋角的剪兰,她的胆子比谁都小。当她的母亲在精疲力竭、披头散发中结束她的瘦身运动时,躲在屋角的剪兰早把她的嗓子哭哑了。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场面吗?
后来,可怜的孩子终于被她的母亲吓晕过去了。
据说,那是剪兰回到新家的第三个月了。虽然不能说她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但至少比刚来的时候放松多了。对妈妈那张牙舞爪式的瘦身运动,虽然不能说已经消除了惧怕,但她正在慢慢习惯。可不知为什么,相比较而言,她的爸爸一直对她是比较疼爱的(比如爱逗她玩),但她在茶余饭后却常常呆在妈妈身边。或许她还记恨爸爸对她的那一顿毒打?还是仅仅因为她跟妈妈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剪兰在跟姥爷说起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会用到“我爸爸”“我妈妈”这样的词汇了。假如当她想到生日蛋糕的时候,就会问:“姥爷,我爸爸什么时候再给我买生日蛋糕?”再比如当她想穿某件漂亮的衣服时,就会说:“姥爷,我想穿妈妈给我买的连衣裙。”看来,这孩子已经被亲生父母用物质“贿赂”了。
最值得一提的一次转变,发生在姥爷卷起铺盖卷回家的那天,大家都担心她会哭着喊着,宁死也要跟姥爷回家。谁也没想到,姥爷走的时候,她除了哭着说了几声:“姥爷来看我,姥爷来看我,姥姥也来看我……”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她是忧伤的,这一点谁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但她并不是悲伤的。过了没一会儿,她就坐在沙发上玩起拼图的游戏来了。夫妇俩看着她那入迷的样子,一颗提着的心落地了。
此时,他们似乎也习惯了她。晚上,夫妇俩怕她一个人睡在小卧房害怕(以前是老教授陪她睡),还特意将她哄到大卧房睡,就睡在他和她的中间。这一夜,他们因为没能做爱而在床的两头辗转反侧,但看着女儿睡着后那一副甜美的样子,第一次感到一种为人父母的满足。应该说,这一种满足跟做完爱后的满足是迥然不同的,因为这一种满足不会让人感到疲倦。
他们打算着:过几天就给剪兰找一个年轻的、高素质的保姆,这保姆既要做饭洗衣,还要教孩子唱歌跳舞。孩子是靠培养的,等到明年,就把剪兰送到京城最有名的幼儿园去。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那些下里巴人的子女呆在一起。那些人的子女会把他们的女儿带坏的。然后,他们得在剪兰六岁之前送她去学习钢琴,或者手提琴,总之,得培养她高雅的气质,艺术的修养。然后,至多让孩子在国内读完小学,就必须送她出国,一刻钟都不能停留,因为中国的教育是应试教育,害人的教育,再聪明的孩子也会被这样呆板的教育贻害终生的。于是,他们想起来了,得从现在起就教孩子ENGLISH。
慢慢的,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与照顾,她虽然还不曾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但她爱跟他们说话了。她看着他们笑,要她教她唱歌,要他教她画画;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胡子扎疼了她的脸,她就将头歪到一边,摸他的喉结,说那是一只小老鼠;晚上,她搂着她,剪兰就问一些小孩子关心的问题,比如玩具熊到了晚上要不要睡觉?姥姥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七个小矮人是住在鞋盒子里的吗?还有,她忘记妈妈白天教给她的“古的毛宁”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如果不是考虑到没人洗衣做饭,他们甚至不打算要保姆了,永远让孩子睡在他们中间,自己抽时间陪她玩,讲故事,唱儿歌,学跳舞,教她ENGLISH……
他们开始变得有耐心,不厌其烦地看着孩子,不厌其烦地夸奖她如此聪明,可爱,仿佛在孩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家美好的未来:是的,等孩子将来在国外学成定居,夫妇俩就可以移民过去,在新西兰?在澳大利亚?或者美国纽约?坐在玻璃窗落地的别墅,品着上等白兰地,将血淋淋的牛肉切割……这真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啊。将来老了,女儿大了,老有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