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依然是一个谜。野人究竟在哪儿?还要多久才能抓到?会不会第一次遭遇野人是在山上做了一个噩梦?第二次遭遇野人是在雪夜里撞见了鬼魂?还是两次遭遇都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得了癔症?不,没有那样的事!两次遭遇野人,都是明明白白、历历在目的。然而,为什么找到的似乎总是它的影子?
张德旺越来越多地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和难以解开的疑团之中。在这之前他可从不怀疑自己,他是真理在握的。然而随着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寻找,他不但没有抓到一个活体野人作为实证,而且连这个动物的影子都难以遇到之后,他不免要这样怀疑自己。要知道,现在距离他发誓“抓不到野人就不下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头——
是的,我承认,当我说出“好几个年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似乎起了波澜,似乎加快了速度。其实不然,时间对于张德旺而言,永远是缓慢的存在。正因如此,张德旺才会觉得,时间是他无止境的的痛苦的帮凶,他快要被这无止境的时间和从时间之河泛上来的痛苦逼疯了。他多么希望时间如同一匹快马,早日将他带到解脱痛苦的另一个世界。然而我们都知道,时间的流速永不改变。
现在,张德旺在山上具体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年头?恐怕连张德旺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他已经不去想他在山上度过的时间,他害怕去想它,甚至害怕去想他那不能摆脱的过去。仿佛他从未得到过那样的生活,仿佛他从一出生就被仍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虽然他心里明白,他始终拥有回家的自由,但是他总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回家的最佳时机,他现在已经无法(也不愿)再回去。
于是,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张德旺似乎已无需证明什么,因为不管他能否找到野人,他都已失去了一个旧的世界。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事实是,张德旺从未停止他的寻找。这种寻找似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的,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依然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重复的日子,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疑惑,时间在他面前缓缓流过,却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收获。
是的,大山还是那个样子,从这个山顶望到那个山顶,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又总是被更高的山峰挡住视线。山里的气候,也还是那个样子,从严冬到酷暑,从初春到深秋,花开叶落,四季分明。就连月圆之夜月亮升起与落下的轨迹,都有着固定的路线。虽然为了寻找的需要,张德旺搬了两次家,从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但是他从未觉得这座山与那座山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这个过程中,如果一定要说出某种变化,就是张德旺变得黝黑了许多,粗野了许多,甚至变得不像一个文明世界里的人了。他刚上山时,虽然说不上细皮嫩肉、衣冠楚楚,至少是干净、整洁而且得体的。现在呢,他不刮胡子、不剪发、不修指甲,浓密的胡须就像野草,狂乱的头发遮盖双肩,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件衣服穿破了,他就以山麻、藤皮、葛根为原料,用石头砸烂洗净后编织成麻片,然后拼凑成衣服套在身上。如果是冬天,他还要在这身装束的外面缀上兽皮。由于不经常清洗,这身衣服连同他的身体总有一股怪怪的膻味,他自己似乎从未闻到。
风吹雨淋的野外生活,的确让他改变了许多。以前他爬一个坡要歇好几次,现在他一口气就能爬上去。不是说他的体格在辛劳的奔走中变得强壮了,而是爬山攀岩的技能提高了,练就了走山路攀峭壁如履平地的本领。以前他害怕黑夜和雷雨,现在他懂得了如何应急。以前他被蚂蝗、蚊虫、竹虱子咬了,身上斑痕点点,苦不堪言,现在他的皮肤坚韧得就像刷了一层漆,就算咬了也不会红肿。这样的皮肤不穿衣服也不会被荆棘划伤,天热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像野人那般赤身裸体,仅仅是出于遮羞和衣着习惯的考虑。
总之,孤立无援的野外生活虽然是让人绝望的,张德旺却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适应恶劣生存环境的同时,也战胜了一个人远离尘世的孤独。毫无疑问,战胜孤独要比适应环境更难应付。刚上山时,他每天都要想念妻儿,每晚都要担惊受怕,担心随时有猛兽袭击,尤其做了噩梦,在孤独、惊恐和茫然中,他瑟瑟作抖。现在,当太阳每天从同一座山上升起,当每一天他从同一个地方经过,一次一次地听到同一只鸟站在枝头啼鸣,他逐渐地喜欢上了大山,喜欢上了山里的小鸟,并懂得了与各类野兽打交道(而不是只想着吃掉它)。幸好有这些鸟兽作伴,让他感觉一个人住在山上并不孤单。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日子,有时候真想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在山上开垦荒地,栽水稻、种花生、种菜、种瓜。只是,这种想法往往是昙花一现,并不去实施,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然想念他的妻儿,怀念往日的欢乐、忧伤,依然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像蛆虫咬噬着他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