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很冷,两头乌的气温降到了历史最低点-6℃,乐队解散后,我们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当中,去面对世俗的生活。我们感到了午夜的火把被雨水浇灭的迷茫和失落。
我原本住在两头乌东郊一个叫东关的地方,当我又回到那地方,患白内障的房东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那间屋租给了别人。我不得不到一个平时很少交往的老乡那里住了几夜。
他是一个本分的人,除了上班从不出去游逛,他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悉数寄给留守家园的妻儿。有一天,他不知出于同情还是不满,说陈铁你如果肯吃苦,我可以去问问老板。这样,我就跟他去一个洗车房洗车。第三天,我的高压水枪没有拿稳,有一点水溅到了一位披金带银的顾客身上,那人就跟疯了一样与我纠缠不休,我走过去给了他两个拳头,打得他跟一条狗一样夹起了尾巴。
我丢掉了工作,晚上不再到老乡那里去住,在街上走来走去,最后在一录像室呆到天亮。刺客给我打传呼,知道我的情况后,他说:“你如果不想冻死就先上我这儿暂住吧。”
我觉得当初要在两头乌搞乐队是我怂恿起来的,事情搞成这样,内心里多少有些怕见他,不过他一叫我马上就去了。
他裹着一条毛毯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显得又瘦又黑,不过他精神亢奋。他说这段时间他一直想办法把音响设备要回来,昨天又跟他们吵了一架。我担心他被抓进去,我说这些人比老虎更甚,要不要找关系疏通一下人情?他说这是非法占有,不用找,没必要。
晚上,我们煮了一锅面条,切了五六根香肠,他吃得很香,当然我也吃了不少。屋里有了油烟味,似乎暖和多了。饭后,他突然说:“陈铁,你明天跟我一块去吧,老刀和雨尘也来,都说好了。”
刺客指的还是明天去有关部门要回音响设备的事,对他而言,这些设备不仅仅是他的物质财富,更是他的精神财富、活着的尊严,这些设备还是他从北京运回来的……
刺客说:“在北京,它们——见证了中国摇滚乐最风光、最绚烂的时刻,它们的存在证明了我的一段光辉岁月……不要回它们,我对不起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到这儿,有一种伤感和无奈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那时想,他的内心其实一直疼痛着的。
第二天,我还睡着,刺客叫醒了我。
我俩咬着油条来到通济桥,桥上已挤满上班的人流。我看见两头乌河结着冰,太阳照在冰面上很刺眼,我知道河流没有被冻死,暗流在冰面下涌动。过了一会儿,老刀来了,多么像逆着人流走来的一匹孤狼,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腥气。他说,他重新杀猪去了。他一天要杀死三头猪。不过雨尘没有来,那个所谓的诗人最早当了逃兵。
接下来,我们就去了那个没收我们东西的有关部门,在一间办公室,有人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刺客情绪很激动,把他们的桌子掀了。于是大楼里立刻响起了踢踢塔塔的声音。我想,这些赶来的声音一定拿着警棍,那一刻,我害怕极了。他们果然一上来就把我们摁在了地上,就像摁住三只试图跳栏的羊,他们命令我们两手抱住头,蹲在地上。这样的一种蹲着并不难受,只是感到很丢脸。
刺客说:“抓吧抓吧,你们把我抓起来吧。刚才掀桌子的是我,跟他俩无关。”
可是那些拿警棍的人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还是把我们三个关在了一个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栅栏的小屋里。那是拘留所。
半个月,我们在拘留所度过。
刺客的狂躁、莽撞、桀骜不驯,终于让我对这个人感到越来越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到他总有一天会闯下牢狱之祸并且殃及于我,我想在他干出更极端的事情来之前还是离开他为好。于是出来以后,我离开他找工作去了。
我在前面说过,两头乌是一座阴性的城市,我从内心厌恶它,可是我并没有再次离开它。此时,我除了在一些歌舞厅唱过歌,还在酒店当过保安,但是都干不长。舞厅老板说,你唱歌太咬牙切齿了,什么样的歌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嚼不烂的筋,你走吧。
我说:“我他妈的真想把你嚼烂了,你这头猪!”
他用眼睛白了白我。
其后的日子,我又在一家电子企业呆过。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当初决定在这个企业留下来,是因为我看到这里有许许多多个女人。我当时想,我的生活如此动荡,大概跟我缺少女人有关。没想到的是这里女人虽多,绝大部分是“内旦”。“内旦”是两头乌方言,指那些结过婚产过崽的少妇。这些女人在上班时嘴馋、偷懒和风骚的程度让我目瞪口呆,与其说我是工作太累逃跑的,不如说是被这些女人骚首弄姿的样子吓跑的。
这段经历让我在很长时间对工作和女人失去了兴趣,我再次有了离开两头乌到别处去谋生的打算。可是就在我准备在街头卖唱攒路费的时候,老刀遇见了我。他把我拉到路边的一个饭馆里喝酒,我才得知老刀是进城来看刺客的。
老刀告诉我,刺客近段时间又去找没收我们东西的部门评理、闹事,这一次比较惨,出来的时候头上都是伤,回到家有半个月没下楼。我问老刀,刺客是土生土长的两头乌人,总认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老刀说,刺客这人你大概还不了解,他是不会低头的,他最看不惯那些人,所以这些年他想筹划组织大型演出,总有人在暗中压制他……
老刀说:“刺客是块硬骨头……”
老刀的眼睛红了。老刀曾经是一个屠夫,现在更像一个诗人。
我跟老刀分手天色已晚,回到暂住的地下室我睡不着觉。第二天,我从手头仅有的钱中拿出来一半,买了两盒滋补品,去看望我的朋友加兄长。穿越两头乌市区,应该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街上都是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可是,我再次感觉到刺客生活在这里的痛苦,我想只有我知道他的痛苦。
我拎着两盒滋补品爬上顶楼,可是敲门没有人开,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我坐在楼梯上,担心刺客已经死了,这么想的时候,感到背上凉飕飕的。我想象着变成了鬼的刺客,同样披头散发,脾气暴躁,他将两头乌人一个个掐死,两头乌成了恐怖之城。我最后在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下楼后才想起给他打了电话。原来,他在楼上。
只见他头上包着染血的纱布,脸上红肿一片,结了痂的地方黑黑的。刺客说:“刚才我睡熟了。我这几天特别嗜睡,吃了睡,睡了吃,感觉有些没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我说:“刺客……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提出来搞乐队,就不会惹出这许多事端,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后悔。”
刺客说:“成立锥子乐队是多么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后悔?我去要回设备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服他们那一套……”
我再次感受到刺客刀一样的目光。或许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