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过去了。那是春夏时节,我那双胞胎中的一个大概吃肥肉吃多了,小小年纪得了严重哮喘病。为了治病,我和雪尔积攒的一点辛苦钱很快花出去了。这时,我看见报纸上登了一则“挑战吉尼斯”比赛的消息,我立刻去报了名。
难以想象,我是在这次比赛中与刑满释放的刺客巧遇的。
这一天,婺洲公园内人山人海,比赛的桌子已经摆开,每张桌子上摆放着剥了皮的热狗,就像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男人生殖器。比赛的规则很简单,谁在规定时间内吃的热狗最多谁就是赢者。我轮到第二批上场。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时我看到了刺客,看到他时我简直吃了一惊,他穿着一身过时的运动衫(就是堆在仓库里的那种),坐在一块人造岩石上叼着一根烟,他的头发还没有留起来。他也看见我了。
“陈铁,嘿,嘿!”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很窘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从本质上说,我是跟雨尘一样怯懦的人。
“啊,是刺客,是你!……真是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阵子了,听说你结婚了,过得很好,没好意思去找你。”
“我现在也就混日子,老刀杀猪,我卖肉呢。”
“呵,卖肉也不错。”
接着,我们就觉得没有距离了。
刺客告诉我,他为了来得这一万块钱奖金,已经饿了三天。饿到第二天,胃疼得不得了,他就拼命地抽烟,抽了几支,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过,他自信能吃下三十八个热狗。
刺客是第一批上场。比赛开始以后,我看到所有参赛选手半弯着腰,拼命地往嘴里塞热狗,他们的动作很神速,他们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于是我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吃相,听见了五花八门的喘息,就像有一群伸直脖子的鹅在嘶嘶叫唤。
“第十五根了……第二十根了,有选手吃到第二十根了……”
刺客在吃着,没命地吃着,他的嘴里塞满了未嚼烂的热狗,肩膀一耸一耸的,难受得几次要呕吐又忍住。我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心情沉重起来。几分钟后,他们这一组的比赛结束了,吃得最多的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妇女,她吞下了二十九个热狗,而刺客只吃了二十四个,并且吐了出来。整个比赛现场到处都有人在呕吐,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热气腾腾的只有屠宰场里才有的怪味。
等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来看比赛和参赛的人更多了。刺客说:“陈铁,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本来还想赢点钱把乐队重新弄起来的,没想到提供的热狗这么难吃,难吃死了。”
尽管我不想再搞什么乐队,但,心中照样升腾起一股悲壮的意味。上场后我一撸袖子吃了起来,怀着无比的努力吞咽着,没想到我的肚子比刺客更拒绝,剧烈的反胃叫我窒息。我蹲在了地上。这时,我隐约听见“晕倒了、有人晕倒了”的叫喊,我以为是我们这一组有人晕倒了,等到比赛结束,我才知道是刺客晕倒在地上。
等我赶过去看,刺客已经醒了,被一群好事者包围着。看见我,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概饿过了头,我在家里吃过三十八个的。”
随后,他打了一个冷嗝,凄然地笑了。
至今,我不清楚这样的比赛是谁发明的。不论坐在电视机前看比赛的观众,还是参与比赛的选手,都被它的大额奖金刺激着。吃热狗比赛之后,我又去参加了一次“蹦台阶”比赛。
在两头乌,有一个比较著名的风景区,风景区内有一条陡而长的“天梯”从山脚通到山顶,石阶笔直而缜密。比赛有个规定,即参赛者必须双手别在身后,蹦的时候两膝并拢,这无疑增加了蹦的难度与观赏性。在这次比赛中,刺客再一次有备而来。
因为这次来的人太多,主办方进行了预赛。我在预赛中就被淘汰了,刺客则进入了决赛。但是在决赛时,刺客没蹦到天梯的五分之一路程,就流起了鼻血。鼻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杀人犯。我朝他喊,要不要停下来歇歇?他说他没事,只叫我往他的鼻孔里塞了一个纸团,这样,他就继续上路了。
这时,由于鼻子里塞着纸团影响了呼吸,或者别的原因,刺客的速度比先前跳得慢多了,后面的人不停地超越他。我看了又心急又心酸,就拿了一瓶水,从侧道向他追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双脚没有落在台阶上,他猛地向前栽了去,跌了个“嘴啃泥”,接着像只球一样从石阶上滚了下来。站在天梯两旁的围观群众发出了尖叫。顷刻间,刺客张着嘴痛苦地呻吟,两颗门牙已经磕掉了,满嘴是血。我搀扶他坐在石头上,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先回去,他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
当比赛结束,当风景区领导将一万块钱奖金颁发给获胜者,刺客的痛苦呈现在脸上。下山的路上,他一言未发。
随后,两头乌电视台又举办了挑重物行走、水上漂浮、手抛十二公斤金属桶等竞技比赛。刺客无一例外都去参加了。有几次,他还打我传呼,通知我下一个比赛的内容,督促我提早训练。那段时间我和他一样对这样的比赛走火入魔了。
可是,由于前两次比赛我都没有拿到奖金,使得雪尔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当我第三次向她“请假”时,她说陈铁你给我在摊上老老实实卖肉,你那点小心眼逃不过我,你是不是想趁机出去偷女人?我很想说母夜叉,你是不是想找死?不过一想到她会跟我没完没了地吵,只好忍了。
此后每次临到比赛那天,我都心神不宁,想到渴望赢回奖金组建乐队或者改善生活的刺客,内心的悲凉无以言表。我为他担心。
不过,刺客虽然没有赢过一次,据说,现在倒是变得家喻户晓了。有一阵,就在我所在的菜市场,小贩们都知道刺客,知道那个每次都输得很惨的人。他们谈论他的时候,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刺客自己呢,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有一次,他在赛前接受记者采访,他甚至说奖金是次要的,挑战极限本身才是有意义的,他乐在其中。本地媒体似乎要把他打造成一个平民英雄似的。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因为他摔得越重观众越是开心。
过了一些天,我又在电视上看到了刺客。他还穿着那身过时的运动衫,唯一的区别是头发长了。
这一次比赛在一个摄影棚里进行。这一次比赛是吹气球。谁在规定时间内吹破的气球越多谁就是赢者。我从几个特写镜头中看到,在剧团吹过小号的刺客很出色,他用两手捏住气球的嘴,凭着十足的底气将它吹胀直到破裂,他在规定时间内吹破了三十七个气球。这中间,他的脸憋红了,脖子粗了一倍还多,脖子上、额头上的血管、经脉就像树根一样隆了起来。终于,他的力气用完了,趴在了桌子上。根据主持人的解说,刺客的成绩遥遥领先。
的确,前三轮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可是轮到第五轮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青年在同样的时间内吹破了四十八个气球。但是很明显,这个人在吹的过程中使用了下作的手段,因为他的气球吹到三分之二甚至二分之一就破裂了。这一现象最早是由观众发现的,但评委证明所有选手使用的气球是统一的,并且证明该青年不存在用异物捅破气球的嫌疑,成绩是有效的。
于是现场突然有些乱了,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刺客的声音,但是屏幕上没有他的身影。我为他感到不平,同时担心他因此情绪失控,跑上去揍人。好在比赛结束了,现场秩序没有大乱。可是等到赛后颁奖时,冲突还是发生了:一直没有出现在镜头里的刺客突然出现了,冲上了台,手中举着破裂的气球碎片,似乎要揭露他的对手是用牙齿嗑破气球根部才使其提前破裂的。最后我看见两个保安把他拉下去了。
“你们等着,我要投诉,我要告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刺客的叫喊像刀在玻璃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