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个小白点倏然掠过,接着是一大群杂色的小点,赭红、铁青、瓦蓝、桃白。当蓝莹莹的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畅快的风中荡来一阵温馨悠长的鸽哨。
大多数时候天空中是没有什么的。阳光捕捉不住。鸟痕是人们的想象。云朵儿来了又去了。天空其实一碧如洗。
或者有风。但风是没根没系的,不是天空的枝叶。
在漫长的折腾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疲倦地合上了眼,大概是睡着了。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坐在他的床前没有动,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她也疲倦了。她比他更为疲倦。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躺下去,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做一个病人。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因为她不是病人。她只是病人的女友。或者叫未婚妻。她只是病人的女友或者未婚妻她就不能躺下。她干吗不是病人呢?如果她是病人,和他一样,患了那种绝症,她是不是就有资格躺下,躺在他的身边?她是不是就有资格和他一样地折腾了呢?
门窗关得很严。自从他躺倒之后门窗就一直关得很严。屋里其实收拾得很干净。还有每天都要换一束的鲜花。康乃馨、大叶菊和满天星。当然这全都由她来做。她做得比这更好。她甚至把他每次出海带回来的各种海螺摆了出来。她把它们零落错次地摆放在房间的各个地方,让他在任何时候都能看见它们。他是一名蓝水兵。他在离开了海洋的时候她懂得怎样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焦渴。她想她是不可以离开他的。她想如果他不那么折腾,他允许她走开一会儿,她会提着两只桶千里迢迢一直走到海边去,为他提两桶海水回来的。
空气中有一种陈旧的海腥味。那是那些海螺中散发出来的。当然不止海腥味,还有别的。她坐得有些倦了。她见他呼吸得很安静,便轻轻起身,轻轻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轻轻推开窗户。
新鲜空气一下子就涌了进来。有一阵她几乎醉了过去。她伸出手来扶住窗口,手背上有一种被风抚动的酥痒。她把头抬起来,让风也轻轻地灌进她的胸膛。
天空中,那群杂色的小点又飞回来了。是一群鸽子。率先的是一只白色的鸽。它飞得极轻松,姿态潇洒地在空中飞速划出一个个流利的弧,不时做一个螺旋速降的特技,从云端深处束了羽翅直往下扎,在撞向绿色灌木丛的一刹那,又漫不经心地拉起。跟在它身后的那群杂色的崇拜者们吃尽了苦头,它们常常把自己给弄丢了,不知它在何处,老半天后,它们才在辽远的天际一隅发现它得意扬扬的身影,于是又浩浩荡荡地追上去。
悦耳的鸽哨一直缀在云间,仿佛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童话,执著不间断。她为鸽哨吸引,仰头去看鸽阵,鸽阵却早没了踪影,不知飞去了哪片天空。她这才发现,那鸽哨不是鸽们唱出的,而是来自地上什么地方。她寻着哨音望去,视线被院子外面的那道铁栅栏遮挡住了。
“把窗户关上!”身后传来蓝水兵低沉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只一下。
“我说过,把窗户关上!”声音是从蓝水兵的牙缝里挣出来的。紧接着,身后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她没动。那东西无力地跌在她身边的桌子上,随着一阵器皿的碎裂声,地上摊开了一只断裂的航海座标尺和一堆花瓶的残碎片。
默默地关上窗户。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残物。默默地回到床头,坐下,轻轻替他擦拭去额头上的汗。
“对不起,又惹你生气了。”她这么对他说,语气干巴巴的。
“少来这一套,我不需要。”蓝水兵冷笑道。
她坐在那里,手僵滞在空中,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好。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手和心一样是需要承受的,可谁是那个让我们感到安宁温馨的基座呢?我们的手和心交给谁才能够感到彼此的需要呢?
“我不需要别人,你走吧。”蓝水兵侧过脸去,大剂量的理疗使他有些厌恶光。
她的心撕裂了一下。她不知道她和他谁更憔悴。她知道他是一名骄傲的蓝水兵。但她不是别人。他怎么能够不需要她?她很想对他微笑一下。她知道她的微笑是动人的。她还知道即便他侧过脸去用后脑勺对着她,她的微笑仍然会是动人的。她要对他微笑一下。她要告诉他她不是别人,他需要她。但是她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走开!我说过了,我不需要!走开!”他吼道。他的烦躁透过白色的床单淋漓尽致地喷发出来。他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坏脾气的海象。
她走开了。她不想惹他生气。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她想就算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吧。她从床头站起来,走到一边去,靠着墙壁疲惫地站着。她当然不能完全意义地走开。她只是在这一会儿不让他看见她,不让他生气,这就足够了。
那群鸽子又回来了,从窗外一掠而过。
窗户关得很死,她和他都听不见鸽哨。
下雨了。
疯癫癫的风拖着傻乎乎的雨一头撞在窗玻璃上,于是,窗玻璃上便聚集了无数晶莹的雨点。若凑拢了看,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身外有什么它们就反映出什么,纵是变了形,也一样都不少。可惜它们不停留,匆匆地都汇做了一注,往下流淌走了。
也许雨水让他想起了他的大海,他们太平洋的雨季。他又开始折腾了。
“我不要吃药!把它们拿走,这卑鄙的珊瑚虫的尸体!”
所有的日子都晴空万里,
所有的日子都是咸涩的风,
所有的日子激不起水手的征服欲,
所有的日子憩在一叶假寐的白帆上。
台风之前是一场苦挨的较量,
起锚的过程已操练过十万次,
等你来得恣意妄为,
为我冲刷古铜脊梁上死守的盐粒。
“把它拿开!我不要喝什么水!不要!什么也不要!”
要你惊涛之音,
要你断弦之响,
要你折骨之躯,
要你锁在高寒处的,
那颗会淌血的心。
哪怕只给我一瞥,
用你生命的眼,
然后命令我跟着你,
去天涯海角远行。
“妈的!把我扔回海里去!让我死在那里!”
如果我牺牲了,
船长,
不要哭泣,
不要抛下你的锚。
请为我举行一次庄严的海葬,
让浪掩埋我,
再在你的航标图上,
标上一座新的礁石岛。
不,他此刻的心情远远没有这么骄傲。他不再是那个骄傲的蓝水兵。
“滚!你给我滚!”
她一头扎进雨帘,冲出院子,越过栅栏,直到看不见他躺着的那间屋子紧闭的窗户她才站住。雨泼面而来,立刻将她淋成了一个湿人儿。她觉得这才让她畅快。只因为短距离的冲刺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才没有哭出声儿。
她就那么脸色苍白孱弱不堪地站在那里,一任大雨的浇淋。
不远处有响动声,有谁在那里。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往灌木丛前挪了几步,探头望去,果然有人。那是一个小伙子,赤膊,黑黝黝的肌肤上闪烁着雨光,头发被雨浇得紧贴在眼角,正冲着天上大声地吼着:“拉起来!拉起来!别围着我打转!你不用打什么鬼主意,我不会让你下来的!”
她抬头望去,烟雨之中,一个小白点穿雨而过,是那只白鸽。天空中只有它。那些杂色都消失了。那鲜红、铁青、瓦蓝、桃白,它们都无影无踪。只有那只白色的鸽子还在雨中飞翔着。看得出,它疲倦极了,全没了天晴时的矫健和快乐,浓重的雨水把它雪白的毛羽染成了灰色。它肯定是想降落到地面上来的,来避雨和喘息,但是主人的呵斥声阻止住了它。它在将近地面的时候抖了抖翅膀,顽强地一压尾,迎着雨点冲向了高空。
赤膊小伙站在那里,站在雨地中,像一尊冰冷的铁塑。
雨开始下响了,世界也仿佛变小了,天地之间只有雨。那只白鸽又飞了回来,疾速地切开密集的雨束,扑扇着湿漉漉的翅膀加大阻力,准备降落。
赤膊小伙喉间沉闷地响了一下:“飞呀!”他吼道,“飞呀!你这个不得造化的角斗士!你这个贪图安逸的家伙!你都在干些什么?”
赤膊小伙铁青的脸上透出一股阴冷的残酷,他怒气冲冲,冲着天空中挥舞着拳头,然后从泥地里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那只可怜的鸟儿。那鸟儿拍打湿翅的声音压倒了风雨声,空气中甚至能听见它痛苦的喘息声。石头擦着它美丽的头颅飞过。它惊了一下,拼命扇动着翅膀,终于拉了起来,追着那块石头,摇摇晃晃扎进雨雾中,瞬间被急速翻滚的烟雨吞噬掉。
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雨水打得她的眼睛涩涩地疼。她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只白鸽艰难地在风雨之中飞翔着,大多数时候它是被雨雾裹挟住的,看不见它。偶尔它从雨雾之中飞出来,是一种拼命的样子。整个苍天是雨和风的领地,它是唯一还在飞翔着的生命。它的抵御是顽强的,更多的是绝望和孤独。绝望和孤独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它每时每刻都有被风雨击打下来的可能。它根本就飞不动了,被雨淋湿的羽翅沉重如千钧。可每当它飞回来企图降落到地面上的时候,赤膊小伙都朝它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叱骂,用石头往死里砸它,不许它降落。它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拉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拼命飞向高空,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在雨雾之中。
时间过了似乎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那些从太空高处没命涌来的水的精灵,一同发出恐怖的吆喝。它又在远处的烟霭弥漫处出现了,那只白色的鸟。它不是在飞,而是像一粒无力的弹丸跌跌撞撞地往前撑。风雨一个劲地把它往地上压。它的湿漉漉的肉翅不时擦着树梢,带起一片乳白色的雨雾。它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量,这一点连雨都看出来了,它们像是突生怜悯似的,一下子变是温存起来。它是想降落。这一回它得到了允许,赤膊小伙既没有呵斥它也没有用石头砸它。它想飞到一动不动站在雨地中的主人的肩头上站住,似乎还想让自己的降落保持一个骄傲的飞行者的矜持。它扑腾着双翅,伸出僵滞的两爪。但它的努力失败了。它没有能够站稳,而是径直地跌落下去,像一块石头,沉重地跌落在主人脚下,翻了两个滚,躺在一片浑黄的积水洼里轻轻地痉挛起来。
她的心,被剧烈地刺了一下。她从来不曾相信人竟可做得这样的残忍无情,从来不曾相信人竟可这样对待生命。她觉得憋气得很,替那孱弱的鸟抱不平。她再也忍不住了,向前跨了一步,越过那道低矮的灌木丛。她要去谴责那个患着迫害狂症的魔鬼!她要把谴责的雨点泼淋到他的脸上去!
但是,她没有能够走近他,她站住了——
那赤膊小伙突然双膝一抖,跪在雨地里了。他急速地伸出手去,从水洼中捧起那只鸟来,拥在赤裸的胸口。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从那里慢慢攀出两道水痕,可以肯定那不是雨水。充耳的风雨声忽然被逐出了这个世界,一声轻柔的鸽哨出现了,那么深情,那么执拗,在雨地里弥漫开,越来越响亮。她看到他撅成哨形的发乌的嘴唇在颤抖着,一道血丝从那里慢慢沁了出来。
轻柔深情的鸽哨之中,那死过去的鸟儿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一点点撑起了美丽的头颅……
她愣住了,心里一阵悸动。她突然有了一种冥冥的感召,是风雨中鸽哨传导给她的。她没能忍住,满眶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哽噎了一下,往回抽了一步,扭转身。现在她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了,她能做些什么了。她要回去,回到那个关闭着门窗的小屋去。她要打开小屋里所有的窗户。她要重新坐回蓝水兵的床头,不再干巴巴的,给他讲那鸟儿的故事,给他讲那风雨中鸽哨的故事。她会撅起她柔软的嘴唇,深情地、执拗地为他吹响鸽哨。
雨是还在下着,但鸽哨辽远,鸽哨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