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伤感就是这样来的,而且越来越浓。女人站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柜台里,看着大街上。大街上的车和人全是价格不菲的样子,这样它们和他们才可以气宇轩昂地通过,没有障碍。这是一种新秩序,拥戴者众。在这个秩序之外的,比如绸布店,就是迟缓的,落伍的,被排除在崭新的世界之外。女人有时候会感到委屈,替身后那些被冷落了的古典的绫罗绸缎锦葛绢麻纺绉绒纱,也替她自己,但女人又想,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昨晚电视里播放了一条消息,劳斯莱斯被宝马收购了,这消息真让人难过。”女人对男人说。女人从深处走出来,站在男人身后,“劳斯莱斯,多么动人的名字,它是英国最后的贵族呢,查尔斯?劳斯和亨利?莱斯1906年制造了它,它那么豪华、气派、高贵、典雅,它从街上驶过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它停在任何地方都会让人想念,可它现在没有了。”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背对着女人,他面向大街,微笑着看着街上的人来车往,他的脸上是专注的表情,是对一切的迎合,亲切而且宽容,好像对芸芸众生的关注是他这一辈子唯一感到兴趣的事情。
“一个年轻的机械师,他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姑娘,他们爱得很深很深,他们准备结婚,他们连一天也不愿意等了。可是在去教堂的路上,他们的车出了车祸,姑娘成了植物人。年轻的机械师伤痛欲绝,他不想活了,可他放不下成为植物人的姑娘,他请求医生把他冷冻起来。如果姑娘能够活过来,再对他施行复活手术;如果姑娘活不过来,他就永远地那么睡下去,等待着他心爱的人。医生被他们的爱情感动了,他们真的那么做了。”
男人仍然背对着女人,专心地注视着大街上,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女人在说什么。女人总是着迷于故事,并且是发生在自己身外的故事,女人为这样的故事感动,想着故事里的那些女主角,为之伤怀。女人不知道,男人是不喜欢故事的,他们更感兴趣大街上发生的真实的事情,比如抢劫,比如车祸,比如飘然而过的少女的美腿,如果没有这些,男人宁可做一个狩猎者,耐心地等待,听凭尘土的沐浴。
街对面的“逗号”传出一段遥远的音乐,这回是达措央珍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位于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之间,平均海拔四千米,山峰多在雪线之上,终年积雪,藏语称羌塘,意为北方高地,那里是古老冰川和现代冰川的广泛分布地,人迹最稀少,日照最充分。女人对青藏高原充满了怀想,女人愿意成为达措央珍一样幸福的歌手,在没有人迹的雪峰上歌唱。女人有点痴迷地站在柜台内倾听,身后是绫罗绸缎锦葛绢麻纺绉绒纱幽幽的暗光。
蝌蚪又站在他的音像店门前了,朝着街这边张望。这是城市里新的姿势,你可以把它叫做关注或者觊觎。女人对这样的姿势很熟悉,女人转了个身,背对着大街,抚了抚一匝留季绉上的落尘,等女人重新转过身来的时候,蝌蚪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
蝌蚪站得离女人很近,如果没有那个柜台,他们几乎就贴在一起了,城市的拥挤密沓,无处不在地表现着。
蝌蚪像所有的男人那么高大、成熟、微笑着,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男性魅力,让她心旌摇荡,还因为他是从大街的对面走过来的,从热闹、繁忙、得意、为人所需要的位置走过来的,专程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了强烈的幸福和满足。女人像一个受了冷落的灰姑娘,眼睛闪着光,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好,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可是他开口了。
蝌蚪说:“我一直在观察,你们的生意很冷清,好像风刮得太厉害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女人从一边拿过抹布,下意识地擦拭干净了柜台。女人一点也不觉得关于风的话有什么幽默之处。女人想,男人总是太自负,就像一块天生的抹布。
蝌蚪自己笑了,他笑起来有点像那个笑抢台词的男孩。蝌蚪朝临街的柜台那边看了一眼。他看那个男人。他看那个男人的眼神有点怪。但是那个男人修养极好,那个男人没有理他,仍然注视着大街。
蝌蚪回过头来,他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他对女人说:“你这么站着一定觉得没有意思,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去听音乐会。”
女人脱口而出:“是去听《青藏高原》吗?”
女人盯着蝌蚪,她微微仰起下颏,脸上带着一种对抗的表情。这是典型四川红淡的样子,树形优美,枝叶密浓,叶片儿丰满,喜欢温暖、湿润和肥沃,愿意在庇荫处开着白色的花,长着黑色的果。女人这种样子,不光是对抗,还是打击,如果她坚持仰着下颏,同时不移开她的目光,打击就有了相当的深度和力度。
蝌蚪显然感到了这样的深度和力度,蝌蚪有点失望,但他很有风度,他知道华彩段落是只能注定,不可以勉强的,他像切分音符那样微笑了一下,对女人说:“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许你是累了,也许等下一次。”
蝌蚪游走了。四千米海拔线和雪峰消失了。绸布店的角落里传出哧哧 的窃笑。城市就是这样,很容易消失,也很容易窥视以及窃笑。
“你怎么能够知道,什么样的冰川是靠得住的?它们全都是那么漂亮,高大而圣洁,终年积雪,它们在那里就像是整个世界,耀眼炫目,可是你怎么能够知道呢?”
女人对男人说。她现在又站到了他的身后。她习惯在这种时候站到他的身边来。这和潇洒与伟拔没有什么关系,和双排扣的西式套装没有什么关系,和专注的微笑没有什么关系。这仅仅是一种习惯,就像一只猫,当它受到伤害时,会习惯地躲到一双不出声的大手下,伤心地呜咽。
“昨天晚上,一个叫罗西的人在电台里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多年以前,他曾经在家乡开了一间小小的点心店,每到周末的时候,都会有一对年过古稀的银发老人来小店共进晚餐,他们总是在六点半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小店的门口,因为次数多了,店里的服务员和老顾客全都认识了他们。
“这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他们的孩子全都长大了,离开他们自己生活了,而且个个有出息,于是他们便有了闲心与闲时来寻找浪漫。因为是常客,而且他们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店里每次都会在菜单之外特别为他们奉献一份水果。老先生很高兴,他总说,花是年轻人的,果实才是老年人的。
“那位老先生,他年轻时浪迹天涯,周游世界,经历过许许多多的磨难和情感坎坷,那些磨难和坎坷每一个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回忆往昔,他总是慷慨激昂,无比自豪。老先生讲述他的故事时,他的夫人就在一边幸福地凝听,好像她跟了他一辈子,还没有听够他浪漫的故事似的。她微笑着,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羞涩地注视着她的丈夫,从来不插嘴,只是把一只苍老的手,悄悄地放在丈夫的一只苍老的大手上。
“有一次,服务小姐问老太太要不要试试一种新牌子的果汁,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信赖地看着身边的丈夫。老先生这时才告诉大家,他的爱妻是个聋哑人。
“所有的人都被感动了,被他们这一辈子的相依相傍,被他们这没有过语言的至深爱情感动了,他们全都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真诚地为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情侣鼓掌,一位年轻的流浪提琴手走过来,从他随身带着的破琴盒中取出琴,眼里噙满泪水,为老夫妇演奏了一曲《昨日重现》,一曲终了,老先生握着他爱妻的手大声说,年轻人,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幸福,对我来说,幸福就是和我相爱的人一起慢慢地变老……”
女人对男人说出了这个故事。女人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泪眼迷离。男人仍然站在那里,面对着大街,女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知道他会怎么想,她自己会怎么想,这就足够了。女人转过身,离开男人,离开侵入的阳光,朝柜台深处走去,然后安静地站在那里,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绸布店打烊之后,女人回到家,吃过晚饭,女人梳洗了自己,回到卧室,打开影碟机,看一部名叫《屋顶上的骑兵》的电影。女人穿一件熨帖的睡衣,赤一双小巧的脚,半靠在松软的床上。梳洗后的女人就像一株真正的四川红淡,是经过了沐浴的湿润的样子,精神并且精彩,令人爽目。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房,客厅之外,有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房间布置得雅致而舒适。女人的卧室里,床宽大整洁,令人爽目的女人半靠在床上看一部名叫《屋顶上的骑兵》的电影,欷歔不已。电影放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女人都没有动,沉浸在电影之中,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天生丽质身心俱惫的女主角,一直荡漾在马背上,经历着清新的风,在丛林中和山脊上奔驰。女人后来从床上起来,去关了影碟机,走到镜子面前,默默地打量自己,然后重新回到床上,熄了床头灯,拉过拉舍尔毛毯,把自己整个儿埋了进去。
女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着。女人一直无法使自己入睡。这和平时不大一样。女人知道这不是漫长的冬天,和失眠无关。后来她发现,原来是客厅里的灯开着,是它影响了她的睡眠。女人从毛毯中伸出光洁的手臂,伸出去,拿过床头的电话,在荧光之中拨了传呼台的号码,报了一个传呼号。女人留言说:“请把客厅的灯关上。”
半分钟之后,客厅对面的那间卧室的门响了一下,一双拖鞋拖趿着出来,径直响到客厅的门口。一声长长而懒散的哈欠声。是一个男人的。灯熄了。拖鞋踢踢踏踏回到对面的卧室。门锁咔嗒一声碰上。
黑夜如水漫入,一切复归宁静。没有光亮的时候,通道方才畅开,可能才会凸现。睡意开始游来,不似阳光那般侵入,而是无声无息地窒溺,是最不会去设防且心甘情愿的靠近,像一种怀想中的拥抱。女人在心里想,好了。女人还想,明天到店里,首先得给男人修理一下胳膊,也许是他手脖上的一颗螺丝钉松动了,他那么站在迎街的柜台前总给人一种生硬的感觉。
女人那么想过以后便合上了眼睛。
女人很快就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