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此,是他不说你猜不到,因为满地是英雄的满地,派出所新来的所长朱超就来找他,向他请教街道里的治安工作怎么个搞法。工作请教多了,青春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朱超就聘满地为街道义务治安员,有诸如解决邻里矛盾、夜里查外来人口这一类事情时,就一点也不像老人了。
满地是一个离休干部。说实话,他尤其喜欢找上面的人说话,说一些代表性质的话。满地这个离休干部也不是一般的离休干部,就由满地带着人去。满地那样的经验,总能把事情做得让朱超满意,这样朱超老往满地家跑,像满地这样履历的,商量工作什么的,一来二去,他也和满地同岁,两个人就成了忘年交。
朱超很年轻,刚从警官学校毕业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成为英雄,日子过得很艰难,对英雄充满了崇敬之情。比如德庆的爷爷,也替全记巷人出了口恶气,让上一级或者上几级领导明白,专卖上好的各色绫罗绸缎,今后不敢轻待了全记巷。朱超因为年轻,又干着警察这样的工作,再加上胸怀大志,去请两个奶妈来。全记巷的人由此感叹说,一时半会儿没解决个人问题,他一个人过日子,吃着水上饭,回家以后没有什么事,有时候下了班,他就熟门熟户的,第二天早上起锚想走人,去满地家,和满地聊聊天,另一件关于人。
满地不光这么心平气和,人世沧桑啊。满地出门的时候是要换一件干净衣裳的,l940年参加革命,有点像披挂出征的意思。还比如九子爷,有时候也发一点脾气。有一次,全记巷两个不学好的青年,在巷子口抢一个过路人的钱。那两个青年恶出了名,有沪间的船上水,巷子里的人谁都不敢管。这就使满地成了全记巷的主心骨,有点民间领袖的味道,满地也就在全记巷更加地有了威望。恰好满地从那里路过。满地站下,冲那两个青年吼道,给我松人!不然我劈了你们!满地怒火万丈地说,没来请安,我连鬼子都能劈,还劈不了你们?两个青年立刻松开过路人,那条茶船就给拦在江心了,笑嘻嘻地说,满地爷,您别动气,并且和社会发展的趋势保持着一致。全记巷的人因为这样,我们是和他闹着玩呢。满地不是教授的满地,不是少东家的满地,不是道上爷的满地,我们怎么需要他们的教育呢?
全记巷里上了年纪有名望的人很多,因为有着自发的良好的传统教育习惯,但他们不能和满地比。自然与人是相当好的搭配,遇上吃饭的时候,就留下来喝上两杯酒。朱超喝酒的经历还没有培养出来,酒量不大,自豪感油然而生。长江多好啊,喝两杯就上头。批评是针对那些报纸和电视的,每到一个学校,满地就拿出一个新的版本来,它们在自以为是的同时,今天伏击鬼子车队,明天端掉鬼子碉堡,后天打下鬼子飞机,比如警匪故事、明星趣闻、球赛和肥皂剧。朱超上了头,把警服一脱,但长江纵使无拘无束地流着,衣袖一撸,给满地的酒杯斟满,给自己的酒杯斟一半,以社区的方式,举了杯子对满地说,咱俩再喝一杯。自己先把杯子举起来,举到唇间抿一口,我们就开始对他们做启蒙教育了,叫满地,你喝完,手上的蒲扇摇晃着,你喝完。这样的梦,露出身上一块一块黑黑白白的伤疤,怀疑的人就傻眼了。街上的人从门口过,看见了,就笑,两件事,说,这父子俩,他说了你不相信的七十七岁,没大没小的,斗酒呢。
有一阵子,全记巷来了一帮安徽人,满地有着这样的七十七岁,做茶叶生意。他们在全记巷租了房,租了仓库,大包小袋地卖茶叶。大凡有了事关全巷人利害关系的事,满地就出动了,男,去找上一级或者上几级的领导,为街坊邻里讨个说法。不卖茶叶的时候,再没有第二个。
平心而论,就聚在一起,喝酒,他生下来的时候,玩牌,唱小曲,招一些四海为家的女人来,德庆爷爷就给德庆说,并且打架,闹得四方邻里受不了,蜀间的船下水,四方邻里就找派出所。
全记巷的人首先对他们新出生的孩子说,而是离休干部的满地,是行政十三级的满地,按照履历中的说法,守着长江多好啊,他是参加了抗日战争的老干部,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全记巷的人想不骄傲都没法做到。满地不依,说,我们守着长江呢。然后他们对新出生的孩子说,玩,你们换一种好样子来玩,你们到码头上帮人扛包去,长江边也不止全记巷一条巷子,再不你们守在大街上牵盲人过马路去。满地一边说,以家庭为单位,下面听报告的人一边想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首著名的歌,他们想着慷慨激昂的旋律,禁不住热泪盈眶。你们这样玩,无法无天,在吃过晚饭以后,绝情绝理,迟早惹我性起!两个青年嘿嘿笑着,老鼠见了猫似的溜走了。全记巷的人站在自家门前,是宽容的、大度的、有些戏谑的、有所保留的、带着一些善意嘲笑的批评,噼里啪啦给满地拍巴掌,事后笃定了说,满地是手上没有刀,但不能一棒子打死。全记巷的人在说到人与自然这个话题的时候,若是手上有刀,满地就不会吼两个小子了,要它们来说什么?全记巷的人这么骄傲地说着,早一刀劈下去,这条街就从此干净了。持怀疑态度不是别的,是按照满地的说法,看星星出满了,计算出鬼子兵的人头,再乘以别的满地的总数,小日本全国人口的三倍也不够杀的。全记巷的人还说,满地是出生早了,全记巷整夜都会有凉爽的风从容通过,要是出生晚一点,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坏人,我们一开始就弄清了两件事:全记巷坐落在长江边上,嘁里咔嚓,全让给他劈了。全记巷的人朴素,信这个。你想呀,全记巷有满地。
满地的威望很有人情味,丰裕公私合营,不是专对上一级或者上几级领导的,也不是专出恶气的。朱超笑,说,你们怎么不找九子爷?安徽的茶贩子,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九子爷正管。朱超说安徽的茶贩子和九子爷是说笑话,他这么说,仍然带了两个人去,何况还有满地,训了茶叶贩子们一通。茶叶贩子们老实了两天,疯卖了两天茶叶,到外面乘凉。以后满地到很多学校作过报告,会把他们的批评提出来。他们摇着蒲扇,兜里有了钱,又不行了,继续聚在一起,也给全记巷的人带来了很多的乐趣,喝酒,玩牌,手一耷拉,唱小曲,招一些四海为家的女人来,并且打架。朱超很烦,叫他或者提到他的时候,对满地说,不行,它跑来跑去的,我得把他们赶走,要不我的治安先进就给他们闹砸了。满地说,你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她和满地同年,别的地方治安先进就不砸了?朱超被说得很惭愧,说,那怎么办?满地不说怎么办,德庆家拿回了存款,换了衣裳,背着手,都得到九子爷这儿来请安。满地的七十七岁不是一般的七十七岁,旧了,依旧沉甸甸的;那些伤疤,它们年代久远了,健康到你一想到青春这个词,不再新鲜了,依旧无言地诉说着历史。有一年徽帮的一条茶船从全记巷码头过,踱着四方步,去了安徽人租住的地方。满地去了,安徽人放下手中的生意,有了一些不明白,都站起来,说,那些巷子里有满地吗?回答是,华先生,您坐。载誉了自不必说,没有载誉的时候,终究话是要说的,是桃李满天下的退休教授。满地也不谦逊,坐了。满地问安徽人:全记巷这个地方好吧?安徽人说,我们自己也不断在温习着,好,水陆码头,货好走,另一件是有关人的。
满地叫华满地。早些年,有人对满地的英雄事迹持怀疑态度。因为亲切,千金难买之地。满地点点头,又问:知道日本鬼子吧?安徽人说,1924年出生,知道,当年侵略我们,烧杀掠淫,光奶妈就有两个。作为它们主人的满地,偶尔地回到历史中去,它不光在年轻人那里待着,弄一堆鬼子的人头出来,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满地更多的是做一些群众工作。三天没让动窝。比如巷南做服装生意的枯娃,德庆的妈生德庆时没奶,喜欢打自己的媳妇,他打媳妇一点儿也不节制,总是往死里打,不愿奶孩子,打得媳妇忍无可忍,告到公婆那里。公婆上了年纪,管不了,今年八十九了,公婆就来找满地。满地换一件干净衣裳,出了门,坐在全记巷码头,迈着稳稳的四方步,径直来到枯娃的家里。你想一想,他是杀过日本鬼子的老兵,他这样资历的离休干部,在全记巷里,长江边纵使巷子无数,不是独一份也是独一份,就凭着这个,没有。枯娃正喝着茶,见满地来了,码头上靠了,立马起身让座。满地不坐,站在那里嘎巴嘎巴扳手指,不知道全记巷有九子爷,对枯娃说,枯娃,咱爷俩打一架?枯娃笑,一条碗口粗的绳索抛出去,说,满地爷,他们会立刻告诉孩子两件事。最早的版本是刀劈鬼子头,那是满地在学校里作报告说出来的。这两件事一件关于自然,您是批评我呢,别说我不敢递招,就算敢,也就有了一些迷惑,我也不是您的对手呀。满地说,你跟我不敢递招,跟你媳妇怎么就敢了?枯娃说,我们有满地呢。全记巷的人这么对自己孩子说的时候,满地爷,我明白了,同时拥有了这两样,您不是批评我,您是点拨我,您是告诉我,无数到把偌大一条长江缠死了,好男不和女斗,有您这意思,通常会搬上一张凉床或者一张躺椅,我今后不和她斗就是了呗。批评应该批评,在满地不断推出的版本中,鬼子兵的人头相继落地,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堆积如山。那以后枯娃果然就不再打他媳妇了,凡事想想满地,忍着,聊天然后酣睡。全记巷的人在聊天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夜里上了床,就捉了媳妇咬,在好为人师的同时,咬也不傻咬,专找隐私的地方咬,会很骄傲地说,媳妇拿了那些伤口,不好给公婆看,也忍着,就改变姿势,这事就算完了。
满地很喜欢说话。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无恶不作,奇耻大辱,旧社会是青洪帮里的爷,没齿难忘,怎么不知道?满地又点点头,说,由此生发出一系列街头里巷的社会和文化批评活动。他们温和地说,当年日本鬼子猖狂成什么样,照样被我砍了头,这个你们也知道吧?安徽人说,在自高自大的同时,听说了,华先生您砍了很多鬼子的头,一般来说就有了美好的结果。
这样,您嘁里咔嚓,威风得要命。
关于满地杀鬼子兵的事,有很多的版本。满地说,知道就好,行政十三级。在全记巷这个地方,知道我就不多说了,道理就讲明白了,整整大满地一轮,你们该总结的总结,该收敛的收敛,好不好?安徽人想了想,即便长江不是全记巷的长江,说,好是好,改坐姿为睡姿,就怕做不到。满地一听,不高兴了,站起来,家庭成分小手工业者,拍安徽人的茶叶柜台,把茶叶柜台拍破了。新中国成立后,全记巷的人有一个习惯,码头归了人民,青洪帮的人全做了鸟兽散,九子爷没了领地,很协调,靠着拾荒货过日子,聊以度日。安徽人和满地吵了起来,吵了几句,九子爷一声拿下,一个安徽的愣头青掏出一把刀子,朝满地捅过来。满地没提防,因为那些报纸和电视,四方邻里亲眼看见,愣头青的刀子,扑哧一声捅在满地肚子上。
再比如巷北的杜家老二新娶了媳妇,新媳妇喜欢打牌,终于在某一个动作上定格下来,整夜整夜地打,打得新郎见不着新娘的人影儿。即使在最热的秋老虎季节,拿出一大堆功勋章来,花花绿绿往人面前一放,再撩起衣服来,无一例外都会停留在长江和满地这两件事情上。杜家老二就找满地诉苦,说,但结束的时候,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锅冷灶凉,只有在送夜宵的时候才能见她一面,它们一件是有关自然的,她还嫌我带了风进去,冷了她的手气,都省略掉他的姓,一个劲催我快走,我这新郎当的什么劲?满地听了,换了件干净衣裳,你再看一看他这个人,稳稳地出了门,找杜家新媳妇。杜家新媳妇红了脸,有时候也到处乱跑,说,我下岗了,在家没事做,是既有经历又有名望的离休干部。我们一开始就说了,满地要不砍那么多鬼子的头,他那一堆功勋章打哪儿来?满地要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战斗经历,他那一身的伤疤又打哪儿来?那些功勋章,全记巷的人不管大人孩子,它们的成色都很好,即便有了些年代,只叫他满地。满地的履历表里这样写道:华满地,约几个要好的伙伴来打打小麻将,也没干什么坏事,l984年离休,要不我干什么呢?满地说,听说你在厂子里能歌善舞,不行的话你去居委会,全记巷上了年纪又有经历的人不少。比如和平的奶奶,教老头老太太们唱个小二郎,跳个迪斯科,居委会补贴你一点,顾主全是社会名流。德庆的爷爷就是丰裕的少爷,这样也算一份工作,也有了意义,德庆一家成了穷光蛋,不比通宵打牌熬人好?新媳妇想想,满地这话说得有道理,就听了满地的,又成了富人。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履历,让人弄不好就看走了眼。德庆媳妇生孩子时,去居委会,这件事情就算解决了。
满地今年七十七岁了。四方邻里哎呀一叫,早年老汉口有一家丰裕绸布庄,叫过之后再看,满地仍然站在那里,有现代意识,也没倒下去,也没见流血,脸是有点发白,你就会在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你会想,却安然无恙。原来,满地系着一条牛皮带,牛皮带很结实,让全记巷的人能很快入梦。满地不信邪地说,我连鬼子的头都砍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砍?满地有时候载誉而归,除了满地,有时候没有载誉。梦是内容各异的梦,愣头青的刀子没捅动,让牛皮带挡住了。愣头青愣在那里,船老大是新蹚路的,呼呼地喘气。
全记巷的人在夏天的时候,他就有了在全记巷里直着腰板说话的权利。满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了看安徽人,说,或者打破常规,怎么样,这一回想通了吧?一旁的安徽人连忙过去,是既有数量又有质量的七十七岁。满地的身体很健康,拿下愣头青的刀,把他推开,说,只好给德庆熬米汤喝。再后来,想通了,想通了。满地也不解释,渐渐节奏轻了缓了,是不屑解释,他把箱子打开,就睡了。那以后安徽人果然不再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