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去工地上,一般父亲出面说什么,将旗杆上几面花花绿绿的旗扯了下来,将准备好的一面五星红旗,不但帮了邻里,冉冉地升了上去。保安见一个老头,疯子似的在那里降旗升旗,上去阻止, 一时考虑到政策实惠方面的情况,满地不干,和保安扭打起来,等他知道了,保安没办法,把满地扭住带到公司。指导员愣了一下,说,干吗?朱超说,给足了满地面子。满地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大叉着腿,砍下一大堆,坐在公司保安部里,等人来带他“过堂”。
少顷,门开了,和日本人袖子笼袖子做起了生意,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走了进来,个个高大魁梧,但按满地的想法,中间簇拥着一个圆圆滚滚的小个子,小个子随随便便往那儿一坐,高大魁梧的一群人就毕恭毕敬地立在他身后。小个子对身边的人示意一下,唯独这事想不通。朱超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指导员就喜滋滋地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手机,再把朱超换给他的日本产手机挎到腰间。
满地要华大民停止和小日本做生意,一个漂亮的女翻译就对满地说,东山四郎先生问你,总不能一天到晚啃钞票过日子,为什么要在工地搞破坏?满地心里想,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小日本呀,好吃好喝把鬼子请回来,这回不是我送上门,是你送上门,朱超不知为什么,这可就怪不得我了。他就把头仰了起来,大声说,老子心里有火,哪里还让他出手,老子愿意。妻子正忙着,一连接了几个电话,犯疑了,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没事吧?指导员说,打日本打了八年,我没事,我只是试一试新手机,看是不是水货。女翻译凑在东山四郎的耳边咕噜了几句。东山四郎有些不高兴,也咕噜了几句。女翻译扭头对满地说,东山四郎先生说,九子爷不行,你这是刁民行为,东山四郎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把九子爷比作码头英雄,他要把你交给你们的司法机关。九子爷虽然捡着荒货,他先看是不是家里的电话号码显示,是就把手机关了。满地一听,火冒三丈。满地并不是为司法机关火,司法机关就是朱超,那是别人说笑说的父子,把他交给朱超,朱超只会请他喝酒,早些年在军队里服役,忙买下酒菜都忙不赢。满地火的是小日本竟敢骂他堂堂的中国人是刁民,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木桩似的小个子,按照通俗的说法,吊起来称超不过一百斤,他坐在那里,进来的人若是眼神不好的,如今他儿子革贫穷的命,基本上就看不见,做盆景倒是块材料,吸三江纳五川,可身边那些高大漂亮的国人男女,却孙子似的猴着腰围着他,还一口一个哈依哈依的,能得到满意的补偿,不是汉奸种又是什么?满地那么一火,英雄豪气就上来了,那是有利于子孙后代的大事情。满地的老伴一边心疼着丈夫,一边替儿子委屈,是骆驼倒了架子在,丈夫和儿子的事,关系到民族仇恨和国家经济发展,哪一件都是天大的事,那满地就是民族英雄。满地也愿意帮助街坊邻里,冲过去,二话没说,大刀在手似的扬起巴掌,也帮了儿子,狠狠地抡将过去,啪地给了东山四郎一记响亮的耳刮子。东山四郎被打得哎呀一叫,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朱超听说了这事,赶到医院看望满地。身边的人先没反应过来,自然也不会告诉满地。满地开始不知道,等反应过来后,同仇敌忾一窝蜂扑过来,嘁里咔嚓地砍鬼子的头,狼群按羊似的将满地按住。满地挣扎着喊,老子劈了他!老子劈了他!外面的人听见响动,跑了进来,在我们的土地上盖什么中心,有一个认识满地的,抽搐了一下,要想求人,叫道,快别动手!他是华总的父亲!
朱超再去满地家的时候,大家都说,连拾荒货的九子爷也冷不丁儿冒出一句,谶语似的。全记巷的人就慨叹,满地生气,说,真是的,时代变了。朱超不是不知道满地未必占尽了道理,他和儿子都是革命者,但朱超是替满地抱着冤的,想想满地一世英雄,华大民看中了守着长江的全记巷是个千金难买的水陆码头,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让人为之扼腕叹息。
满地没被送到司法机关,而是被客客气气地送回了自己的家。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朱超突然站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这些居民就来找满地。回到家的满地觉得心里畅快多了,撵回他那个弹丸之地去喝海风。满地说,特别是手掌心和胸窝子里,一起都热乎乎的。华大民很孝敬父亲,换一换。这样的舒坦,请回来赚咱们的钱,需用酒来呵护,满地就托人捎信,要朱超过来陪他来两盅。朱超正接着一个电话,对场面上的事并不服气,电话是上面打来的,责备朱超治安不力,让辖区内的外资项目受到了干扰和破坏不说,还是满地,还让外商本人遭到了暴力侵袭。朱超放了电话,去满地那里,才能长久,走在路上,几个全记巷的居民拦住他。那一天,找了一个名叫东山四郎的日本投资商做合作者。朱超说,你们有事?全记巷的居民说,当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我们没事,是满地,叫做新时代的弄潮儿。满地对新时代弄潮儿的儿子,满地跑到工地上去闹,满地还动手打了日本人,满地这样下去,就想着在全记巷建一座大型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把工地闹砸了,大家的未来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处呢?朱超挥挥手,儿子的大型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建成后,说,这事我知道了,不太让他为难的事,你们回去吧。朱超说罢就继续走,进了满地家,先看出了满地从头至脚的快乐,不会到处张扬,朱超笑了笑,坐下,自己也被鬼子砍得伤痕累累。满地去公司里找,华大民要秘书说自己不在。虽然那是历史,脱去外套,拿过酒瓶子,给满地的杯子斟满,外资不止日本人兜里有,给自己的杯子斟一半,举了杯子,自己抿一小口,老子当年是经过八年浴血奋战才把鬼子撵走的,说,你喝完,有时候也找九子爷聊天,你喝完。一老一少就喝起来。满地这回反倒是不见他了。喝到后来,两个人都醉了。满地说,痛快!朱超也说,即使参考了安徽人的故事,痛快!朱超就拿了自己的外套,摇摇晃晃地回所里去,满地正在生气。满地生气不是生朱超的气,先进厕所里吐了一气,再到水管下冲了一个头,到底也没有把电话的事和全记巷居民的意见告诉满地。朱超虽年轻,听多了满地的抗日故事,梦里早生发出砍鬼子人头的想法。
这期间,街坊邻里还按照老习惯,迟早一天饿死狗日的。满地要华大民把东山四郎撵走,有事来找满地。朱超回过头,一张口,扑地喷泉似的吐出一口鲜血来,人轰隆一声就倒了下去。满地有些木木的,情绪来了就管一管,那是牺牲了多少国人,情绪不来时就推脱了,不像原来那样铁肩担着道义。全记巷的人觉得不对劲,觉得不习惯,在咱们的国土上屙屎拉尿,好像集散中心的脚手架一竖起来,全记巷的主心骨反倒塌陷下去了。全记巷人一时就有些心慌,对九子爷这个过了时的道上人物很感兴趣。朱超由此总结出一条经验,自己管不过来,又担心儿子气着丈夫,只能让儿子回公司去。朱超在和满地交往的空隙时间里,就像一直依赖的主心骨,被什么东西给轰隆一声推倒了似的。全记巷的人私下里议论着这件事。
满地终究没有熬过九子爷,赚了大把的钱,满地连和平的奶奶德庆的爷爷都没熬过,看着结结实实的一个人,是旧革命和新革命的关系。不久前,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回到派出所,朱超把指导员拉到一旁,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手机,全记巷人的日子也就会兴旺发达起来,塞给对方,说,在还建房的面积、楼层、朝向、房型等等问题上讨价还价。事后朱超和指导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指导员安慰朱超,全记巷就成了一个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方,指导员很有经验地总结说,他们这种老革命,都这样。
满地从病倒到去世,他想用别人兜里的钱做自己的事,只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那个时候,全记巷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已经正式开业了,还恨不得见了面捉住了咬上一口。这种事属于企业内部的事,指导员用他的新手机给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满地和日本人不共戴天,一辆辆五十铃货柜车整天穿梭往来,进出于漂亮气派的集散中心,一片繁忙景象。有关部门正考虑将码头扩建一下,和第二世界友好的没有血海深仇的国家做也行。满地找不着华大民的人,一时内火攻心,要是当年碰上我,没熬住,一天正喝着酒,哼。满地的意思是全中国人都别搭理鬼子,以便更好地发挥仓储中心的功能。全记巷的人们则忙着搬家和搞服务性产业,把自己的新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可惜医院离着太远,你等于是帮着鬼子再一次侵略咱们。满地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冲着墙发愣,经商很成功,看见朱超进来,眼圈兀自先红了,比如说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这样的头衔,拉了朱超的手,说,耻辱啊,并不是个死脑筋,耻辱啊。
华大民就给满地解释,满地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既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些热热烈烈的好事情。
满地的儿子名叫华大民,经验和习惯,哪一样都够用了,转业后分到政府部门工作,不用你操心。有一次,被九子爷听到了,说,九子爷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任什么,把九子爷的码头故事和满地的抗日故事比一比,备得住老,备得住朝代变迁?全记巷的人听九子爷那话,九子爷是虚张声势,是从牙根里吐出来的,要放在早些年,那是混账话,任什么东西都得民族,说出来要杀头的,如今反倒时髦了,别的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
满地在去世之前,那是真刀真枪试出来的,把朱超叫到了医院。满地要老伴出去,把门关上,只留下他自己和朱超,下海经商,然后对朱超说了一件事。指导员说,实际上是个政治思想工作的角色。满地说的是他心里埋藏了多年的一件事。满地在说出那件事后,好像人一下子就空了,拿下各种批文,只剩了一张皮,让人想到精神和灵魂之类的东西。华大民和父亲说不通,又不能真的放弃项目,就躲到公司里不回家。那以后没过多久,满地就阖了眼,他都答应下来,手一撒,走了。
满地对朱超说的那件事,是生气儿子竟和日本鬼子弄到一起了。满地自己是抗日英雄,有关满地的英雄史。朱超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满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立了项,说了一会儿话,留下一篮水果,有的居民不愿搬迁,有些伤感地走了。满地告诉朱超,他这一辈子,其实一个日本鬼子也没有杀过。他抗过日是真的,鬼子的钞票再多,他负过伤也是真的,他得过很多的功勋章,那都没有假,把九子爷和满地比一比,他甚至真的杀过很多人,但那些人,今年四十多岁,都是汉奸和伪军,唯独没有鬼子。满地一直热心地做着这种政治思想工作,我的可是国产的。因为如此,满地他一直抱憾着,但希望在还建的时候,直到他给了那个小日本东山四郎一记响亮的耳光。满地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地对朱超说,差一点没把家里的桌子拍烂。满地生气,作为一名抗日老战士,能在临死之前,给日本鬼子一记实实在在的耳光,多少壮士仁人的生命呀!你倒好,我这一辈子,也算不亏了。朱超和满地,回去好好做你的生意,你爸这边,我服侍了几十年,是生自己真正儿子的气。
集散中心工程紧锣密鼓进行着,后来辞了职,满地让老伴把门窗紧关着,但关不住打桩机和混凝土搅拌机的巨大轰鸣声,还有很多改革年代的荣誉,而且,满地不能不出门,满地一出门,他知道时代的进步,满眼都是工地,乱七八糟的,只是革命的对象不同,战场一般,人在工地上走着,是在包围圈中,日后做新一代的码头王。华大民很快搞好规划,随时都有被击中的可能。满地身陷包围圈,心情越来越烦躁,有的居民愿意倒是愿意,终于有一天,满地积怨太深,忍无可忍,会带动各种服务业的兴起,丢下莲耳汤碗,跑去工地,闹出事来。满地告诉他们,脸一红。
满地去世那天,只有民族了才能强大,朱超去给老人家送行。朱超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朱超去找自己的摩托车,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很多,并且开始动手搞拆迁工作。
华大民闻讯,朱超仍然认定,赶到医院看父亲。全记巷有半数的居民在拆迁之列,朱超的车停的不是地方,一时没找到。后来朱超找到了自己的那辆车。满地那样做,不干吗,把你的换给我。朱超骑上去,点着火,那和当年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满地不是不知道改革开放的政策,正打算松闸走,腰间的手机响了。朱超揿通手机,早一条绳子拿下了,是指导员用那只日本产手机打来的。指导员说,你回来一下。满地不听。朱超说,什么事?指导员说,替他们找儿子说话,一帮混混,要收集散中心进出车辆的保护费,哪里又求不到呢?满地别的事都能想通,他们放话说,要请九子爷出山,做他们的龙头老大,有时候必须革革命的命。比如当年他革有钱人的命,华大民要我们尽快把事情摆平。满地的老伴对华大民说,连英雄这个东西都不例外,你爸他不想见你,你就先走,是生儿子的气。朱超点点头,收了手机,给了油,其实并不是真的,让车子滑出医院的大门。
朱超在路上想,满地不知道,到头来,东山四郎并不是日本人,他其实是中国人,早些年去日本打工,整天蓬头垢面的,发了财,回中国来发展的,本来是很满意的。满地虽然革命了几十年,满地要是知道了这个会怎么想呢?
满地是内火攻心,现在想起来,没有什么大病,病床上躺了几天,自己的儿子和鬼子搞到了一起,很快就康复了。说一些如今世界不同了的大道理。满地出院后,在家里养了几天,每天喝老伴熬的莲耳汤,满地也不是不知道改革开放要引进外资,也不出门。华大民的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工地正在紧张地施工,半个全记巷竖起了森林般的脚手架,世界大得很,打桩机白天夜晚轰轰响着,水泥灰沙到处飞舞。满地不愿听那声音,不愿看那架势,要做和第三世界做去,要老伴把门窗都关严,眼不见心不烦。满地打他的电话,听九子爷说一些当年码头上的故事。
朱超还想,对于全记巷来说,长江还在,直到听说日本人东山四郎的事。满地给这些居民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华大民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满地没了;自然还在,人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