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的姥爷姥姥当天就买了票心急火燎地赶到武汉,进门就找穆仰天要人。老头儿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救心丸,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抹眼泪,隔几分钟去穆童的房间里翻一阵,床下衣柜里到处看,好像穆童变成了一个豌豆公主,而且躲在什么地方,她和老伴人老了眼花了看不清,要等着她变回来,变回平时的穆童才能看得见。
穆仰天顾不得自己的焦灼,尽量压抑着口气告诉老人,穆童是他的女儿,她离家出走,他也很着急。老头儿一向好脾气,女儿去世时都没有勉强过穆仰天,这一次却不依不饶了,说:“你着急什么?你根本不着急。你要急怎么会掐掉电话?你要着急怎么不在中央电视台登寻人广告?你掐电话了吧?你登广告了没有?”穆仰天耐心地说:“爸,电话我是掐了,我那是说不清楚。我不是还没有找到穆童,怕你们着急嘛!再说,中央电视台也不会登寻人启事呀。”老头儿朝穆仰天瞪眼说:“你承认你说不清楚了?你为什么说不清楚?你心里有鬼才说不清楚。再说,你不要叫我爸爸。我女儿已经不在了,我已经不是你的爸爸了。”穆仰天被噎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连哭的心都有。
穆童三天没露面,穆仰天不光报了警,拿穆童的照片去警局备了案,还跑遍了全市的医院、看守所和收容站,去了火车站、机场和码头,连城郊东湖的河南人棚户区都去过了。所有的朋友都发动起来,一二十辆车在武汉三镇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手机来电一个接一个,电池一天换三块,恨不得三天就打出一个VIP金卡大户出来,可穆童仍旧没有消息。
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小慧的父母把谜底揭穿了——穆童哪儿也没有去,就在小慧房间里躺着。小慧一开始就是这宗失踪案的策划者,她给穆童买了大包薯条,电脑游戏是现成的,穆童玩游戏吃薯条,累了就蒙头睡大觉,让小慧在卜天红面前演戏,两个孩子共同演绎一场迷藏秀。小慧戏演得不错,得意得很,事情被揭穿后还耿耿于怀,说要不是爸妈当叛徒,铁定把戏演到底,别说公安局,就算搬出安全部也没有用,让家长和老师在这场迷藏秀中统统完蛋。被穆仰天找到了的穆童根本不理穆仰天,头发散乱着,眼屎悬在眼角,嘴角上沾着薯条粉,盘腿坐在小慧床上不动。卜天红费尽口舌说了一通,穆童的对策是一言不发,问急了就冒出一句:“你要觉得我不好教,要么开除我,要么你辞职。这是家庭问题,与旁人无关。”把卜天红赶到南墙上下不来。
穆仰天知道这一关他得过,他得把穆童弄回家去,弄不回家去他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穆仰天让卜天红在外面等着,他自己单独和穆童谈。等卜天红退出小慧的房间后,穆仰天关上门,对穆童说:“爸爸向你承认错误。爸爸不该对你吼叫,不该把你抓疼了。现在你跟爸爸回家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去。”穆童旗帜鲜明地表示,她不会跟穆仰天回家,她宁愿做一身跳蚤的流浪女,也不会和任何妈妈之外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穆仰天说:“卜老师没有打算进我们家,我也没有打算娶卜老师,不存在这个问题。”穆童哼一声,说别来这一套,谁不知道,现在的大人不要脸得很,连基本的程序都免掉了,要这样没头没脑,比娶还糟糕。穆仰天愣了一会儿,说:“卜老师的事,你给爸爸一段时间,让爸爸考虑考虑。”穆童不妥协,说穆仰天愿意考虑就考虑,愿意考虑多久都行,不关她的事,反正她不回那个随时可能出现别的女人的家。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穆仰天根本没有退路,已近不惑的男人穆仰天和谁赌气也不能和十四岁的女儿赌气,何况在内心深处,他是对女儿有着歉意的——他没有替女儿保护好她的母亲。他生下了女儿,女儿的母亲不在了,女儿的生活残缺了,但他还在。他现在不能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之后,再有什么失去。
穆仰天愣了半天,几乎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轻轻地对女儿说:
“爸爸向你保证,如果爸爸不能让你满意,任何时候你想离开家,爸爸都不会阻拦你。”
穆童随穆仰天回了家,当天留在家里,第二天穆仰天送她回了学校。父女俩没有再提吵架的事,也没有提到卜天红。穆仰天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不会过去。果然,到了下一个周末,穆童从学校回来,先回自己房间,翻出一只旅行包,往包里装了几件换洗衣裳、CD机和两本卡通读物,娃娃钱包塞进旅行包,拉链拉上,往床头一丢,出来坐到餐厅里吃饭,然后丢了碗,去视听间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穆仰天打扫穆童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床头的旅行包,不知怎么的,竟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那个年代少年先锋队的一句宣誓词:时刻准备着。
穆仰天没有把女儿出走的原因告诉卜天红。倒是卜天红,天天夜里把电话打到穆仰天卧室里,为了穆仰天的心情,劝慰他,并且追问穆童离家出走的原因。穆仰天不说原因,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前看吧。他希望自己静下心来,能有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整件事。同时,不管父女俩是不是为卜天红争吵,分歧是不是在卜天红那里,卜天红本人是无辜的,责任不该由她来承担。但是卜天红聪慧,听出来了,在电话那头问穆仰天,是不是和穆童闹别扭了,而且这个别扭是为她闹的?穆仰天反问卜天红怎么就知道?卜天红说:“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男朋友,父亲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一个是老孩子,一个是小孩子,两个人都不老练,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有什么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穆童虽然回校上课了,但这个星期好几次没交课堂作业,我和她说话,她爱答不理,拿眼白来看我。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们闹别扭的事与我有关。”穆仰天不知道该怎么接卜天红的话,人靠在床头,耳边夹了话筒,一口一口地锁紧眉头抽闷烟。卜天红很平静,反过来说穆仰天:“离异家庭好比没了鹰的森林,没有雪豹的草原,生态出了问题,大人孩子都会有一些麻烦。这麻烦其实不在孩子身上,在大人身上。”穆仰天不明白卜天红这样说是不是在埋怨自己。穆仰天抬了头,拿眼睛往对面看,看不见城市那一头的卜天红。卜天红没有等到这一头的声音,明白穆仰天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接着说:“森林里如果消失了鹰,兔子和鼹鼠会大量繁殖,湿地会受到破坏,森林总有一天会因为湿地的消亡而最终消亡。孩子是幼鹰,大人是成年鹰,幼鹰承担不了森林消亡的责任。”
到了卜天红那里,什么事情都会一目了然,让人站在X光机后面似的,无法隐藏什么,这多少有些激怒穆仰天。穆仰天不想隐瞒什么,想要的是承担。可没有人要他承担,没有人把他、他的所欲所求、他的挺身而出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都在爱的旗帜、亲情的旗帜下用爱和亲情的权利来袭击他,把他当一个火力点,必欲翦灭而后快。穆仰天总是让人在关键时刻抛弃掉,而这样的抛弃,又总是以穆仰天的不能作为为理由宣布出来的。童云宣布穆仰天的财富不能左右她要的生活,所以她走了;闻月宣布穆仰天的性无能不能证明她的女性生命,所以她离开了;现在又是卜天红,她要来宣布,他的森林是座麻烦的森林,而这些麻烦全是他这个家庭男主人带来的,这样的森林只会繁殖大量的兔子和鼹鼠,无益于别的生命居住,是迟早要消亡的。可穆仰天想,她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她们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出那些话?要是她们说了,还有那些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