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来过,又走了。
夏雨到来的时候,或者秋汛开始的时候,水自涨满的河道倾泻而来,灌满了草泽,让草泽成为河汊或湖泊,成为汪洋统治下的殖民地。草泽淹没在水下,做了随水而来的鱼儿们的游戏场。灰皮水獭在浅水处恋爱并生下幼崽;笨拙的龟在水深处徒劳地捕捉青虾;来不及让蜂鸟带走的金盏花沉没水底,在鱼儿游过之后訇然散开,翩翩如水葵;金铃花则被潜入水底的翠鸟啄裂,飘散开来,成了透明的桃花鱼。那些不会游泳的草们在水底换肺为腮,急促地呼吸,让水面升起一串串快乐的泡泡,它们在学会做另外一种生命。
雨季会消失,水会退去,无论它给草泽带来了什么,让草泽有过如何的新绿、丰满和水底的静谧之日;无论它在草泽中经历了什么,对草泽有过如何的迷恋、痴醉和旷日厮守。水毕竟不是草泽的主人,不会成为草泽的永久居民,夏天结束的时候,或者秋汛结束的时候,它会离开草泽,去很远的地方。
于是留下孤独的草泽。
水来了,又走了。这里只是水的过往之地,水的遗址。
水消退的时候,湿地开始滋生水之外的生命。蛙鸣是水的记忆,虫唧是水的残梦,水的芬芳被鱼儿带走了,想起来,差不多像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草是心情,坚韧如车前菊,苍茫如芦苇,陌生如铃兰,烦躁如木槿,清瘦如莲香,拒绝如毒参。草在更多的时候生长得茂盛,它把心情纠葛成结,掩盖起来了,没有人能猜透草是不是学会了做另外一种生命。
有谁侵入了我们的生活,或者侵入过?有谁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了一片盘根错节的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我们在水离去之后无法静止下来,让身心回到干爽中去;我们本不是水中一族,却因为水来过,就要改变成湿地,在水离开之后,开始日日铺张出连天的繁草,并且仍然延续着水在时的梦。
而远方的雷阵雨是一种兆示,它预示着季节不曾停下,水还会来,而且是铺天盖地的样子,不会甘休;雨将注满草泽,让草泽成为一条河,河里有逆流而上寻家的鱼,河面有零落无度离家的桃瓣;草泽会再度消失,凌乱的心情会再度好起来。可谁又能保证,水它会留下,不再离去?
水来过,并且还要来,湿地成了命运,要等水不断来浸洇和涨满,草泽在这样的命运中,永远也做不了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