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汇入黑海之前,第聂伯河流经了怎样的俄罗斯平原、乌克兰草原和白俄罗斯丘陵?它在流经莫斯科、基辅和顿巴斯后,怎样渐宽了它的河面,平缓下来,从赫尔松注入黑海?
我猜想,如果乘上一艘小火轮,那种冒着黑烟,马力十足,载满了燕麦、甜蜜蜂糖,以及戴着硬檐帽抽着烟斗醉醺醺的男人和穿着肥大衬裙眼睛明亮脸颊绯红大声笑着的女人的小火轮,从斯摩棱斯克出发,顺流南下,一直到黑海,我对第聂伯河的了解,一定会比读任何一部小说来得有趣。
关于这一点,第聂伯河上的那一轮明月告诉了我。
因为有故事。
因为我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人。
我是生活在故事当中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小就对故事具有浓烈兴趣的原因。我从来就不会在故事当中找到自己,这也是为什么直到我长大了、直到我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后,仍然保持着对故事渴望的原因。
故事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陷阱,紫色的情节没有任何精确之处,靛蓝的结构零落得杂乱无章,橘红色的语言让人煞费苦心,黑色的叙述方式营造着叙述者的窃笑。我从一开始就跌落进去,终生在井里寻觅,希望找到攀缘的草茎和逃亡的路径。周遭到处是困惑、迷茫、悬念、恐惧和谵言呓语,幸运的密码也许埋藏得很深,也许就附着在我的眉毛上,但我看不见。我在这样的阅读中丧失判断,不断坠入更深的井里,那是再一次杀戮,而牺牲者正是“我”这个人物。我无法预料,无法把握,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渐渐黑下去,耐心等待黎明到来后的再一次阅读,或者听凭冰冷的苔壁上突然溅满鲜血。
我不想说粗话,但故事真的是该死!
风车有一刹那停止了,没有旋转,所以画家才有了一次接近它的机会。河面上的灵动不是夜风所为,而是来自月色轻曼的感动。
想一想,河水为月光所映亮,它反过来又映亮了河岸边所有的凹凸物;月光并不想这么干,但它却在不知不觉中做到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呀!
列宾说它像一首诗。列宾是对的。
但是故事呢?谁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谁是这个故事的配角?他或他们隐匿在何处?谁又在讲述这个故事?我是听众么?我听着这个故事,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渐渐地认出了故事中的主人公,有了这些,我就可以从故事中解脱出来么?
一只夜莺始终在那里啾啁,在整个月夜的满残轮回期间、整个第聂伯河的航程开禁期间,它都在那里叫着。在月光之下,它的啼叫声充满了感动。
但我怎么努力也看不见它在哪里。
我是故事中人,却不在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