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满眼绿色呈现给我们的,除了神秘的春天,就是列维坦了。
这样一个自然的世界是怎么被发现的?怎么被画家发现,然后又转述给我们,让我们为自己阅历的苍白羞愧,为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伤感?
天色、草地、树、藤蔓、水葫芦和浮萍,它们全是绿色的,各在其位,唯有一池水,被簇拥着,黑成猜不透的谜。
水当然不是黑色的。水无色,需要别的颜色来洇染,洇染成它喜欢的颜色,或者他人需要的颜色。前提是,侵入者是热情的,且执著得厉害;被侵者是安静的,且透彻得不张扬。
我们有什么可以传达给他人?或者我们在什么时候愿意接受他人的传达?我们有怎样的热爱、欣喜、痴迷、孤独、焦虑与恐惧需要他人来分担,或者分担他人?这是侵入或被侵的理由,是我们从一种颜色改变成另一种颜色的理由。我们始终在寻找这样的理由,寻找着改变的契机;在理由不充分或者契机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静静地守住本色,保持着等待的姿势。
水在深深浅浅之外掩上了门,落了锁,在绿色的簇拥之后躲避着,不再一览无余。鱼不在,蝌蚪也不在,或者在,依然在水深处游来游去,但在颜色的大门之后;鱼和蝌蚪会有一份神秘感,游得隐匿,如果不出声,不让泡泡在水面绽开,我们无从发现。
一池水,现在已经不再是它的颜色了,是他人的颜色,但肯定会是它喜欢的颜色。这是我们经验之外的事,是我们无法靠着个人意志和成熟的判断来认定的事;谁都会改变,或者改变他人,谁都可能成为他人的拟仿品,或者被他人塑造成喜欢的样子,因此,我们总是在失去对应物,失去对对应物个性的认定。在与他者的生命组合成一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消失掉自己的个性,或者因为他人的强迫,或者因为自愿。
这样的覆盖是温柔的呵护。在天色、草地、树、藤蔓、水葫芦和浮萍之中,一池水成了中心,安静地厮守着,其实是让他人安静地来厮守。最易流动的反而成了中心。最活跃的反而成了中心。最易消失的反而成了中心。是不是因为有了呵护呢?或者因为我们先前认定的方式并不是水真的喜欢?比如流淌、活跃和消失。
如果没有风来,一切都会静止,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在时间之后,天色会交替、草地会枯萎、树会老去泥下、藤蔓会落入水里、水葫芦会被鱼儿牵去别处、浮萍会结出果实来,然后干浆裂籽,再长出新的浮萍,漫天而去。
只有水,无论风来还是不来,它都活着,而且一直年轻。即使它老去,也是有过绿色,有过它喜欢的颜色了,不是遗憾地老去。
其实我们忽略了一样——水下世界。就算绿色满目,画家已经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们了,我们又怎么知道水下有些什么?经历了什么呢?水在覆盖之下,任凭浸濡,并不等于它永远是等待着的,安静着的。何况,在稍纵即逝的绿色覆盖之下,水又覆盖着怎样亘古的尘埃呢?
我们还忽略了一样,在绿色之后。绿色只是希望,只是一个季节的命名,在那之后,一切都会改变,改变成颜色中的其他,改变成生命中的其他。而水却不会。水在覆盖消失后,仍然会恢复它的本来面目。无论它曾经是过什么颜色,终究会回到无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