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是我们通往记忆的最好通道。
在生长着的时候,它被我们叫做树,被我们远远遥望。在伐倒之后,它被我们叫做木,被我们当做盖房子的材料,取暖的材料,充饥的材料,或者装饰的材料。我们从森林中,从树的家园中砍伐来树,把树沿着刚刚解冻的冰河拖到没有树的地方;我们坐在树上,擦着汗,卷着莫合烟,愉快地谈着树以往的健康美丽以及树现在带给我们的利益。我们栖居在树里,钻木取火,驱除寒冷和疲乏,吃着树的果实,并且为树的神秘图案和旺盛生命力感叹,挑剔而满足,丝毫也不脸红。经年的树的芬芳让我们想起树的阴凉、树的遮蔽、树干上的刻痕和树杈间的鸟巢、树枝头鸟儿啁啁啾啾的吵嘴声、树下草丛中风抚琴弦的虫鸣声以及九岁那一年躲在树下掺合着树脂芳菲完成的蒙眬的初吻。我们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泪水涟涟,怀念树,怀念和我们的幼年一同失去的森林。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树在那里,比我们的生命长远得多,比我们的忍耐力坚强得多,更多的生长在我们的视力范围之外,而且每一棵树都会长成热情的母亲,生育下无数的种子,由鸟儿和松鼠带去别处,繁衍成别的树、别的森林。树总是会长出来的,森林总是会被我们发现,这有点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像人类和其他生命之间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没有了女人,只有了人类,没有了飞鸟、奔兽和虫子,我们坐在腐朽的树桩上,再去怀念谁?
树还是我们通往敬畏的最好通道。
我们最早是来源于树的,来源于树的生育和庇护。我们稔熟树林间无常的出没,懂得接受树提供的温饱和温暖,知道怎样在树上踏实地喘息和睡眠,并且在嬉戏和交配的时候愉快地从这个枝头跃起荡漾到那个枝头。有一天我们离开树,成为直立行走的人,战战兢兢地去别的地方,森林之外的地方,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树不会挽留,它只会赠与,赠与我们离开前的臂力和视野,离开时的果实和行杖,离开后的居室和想念。我们在无数次的寻觅之后,有了森林之外的家园,其实我们何曾离开过树呢?何曾离开过树的想象和暗示?我们仍然住在森林延续给我们的房子里,睡在森林延续给我们的温床上。
树变成桥,度我们从森林中归来,从田野中归来,从喧闹的集镇上归来。在我们还没有忘却祈祷的时候,树让我们知道我们并没有走出太远,在以后的所有时代里,没有了树,我们度不过生命的沟沟坎坎,不会走出太远。我们要走远了,没有了林荫的遮蔽,没有了鸟儿飞起的目标,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多少已逝的日子从小桥上走过,谁记住了?
而谁伴着我们一次又一次从小桥上走过,这个我们该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