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大地走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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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拒绝阳光

据说画家十分偏爱橡树。

据说在俄罗斯,白桦树象征女人,橡树象征男人。

它们有些老了,是成熟过后的老。或者不是老,是成熟必须的经历和代价。树疤和苔藓,比树叶更醒目的枝干,还有黑暗的氛围,那些都是成熟必须的经历和代价,否则我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作为生命科目中的一种,它们怎么区别于其他生命,也无法理解作为个体的某一类生命,它怎么决定自己的经历,衡量自己的代价,并且生长成这样。我无法理解这些,因为我不是它们,不是它,我只是我自己。

其实后者才是重要的,因为后者是我自己。我不是它们,不是它。我是我自己。我自己阻止了自己。

我不能理解自己的时候,会找出很多理由,用质疑和类推之石做磨,扬出我的矛,来刺我自己的浅薄之盾,让我在冲突中寻找理由,在关联中寻找理由。寻找理由使我尖锐,从而不消失。

比如我在说橡树的时候,我在说男人这种生命的时候,我其实是糊涂着的。我的视野很窄,不知道橡树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在它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植物;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是男人,甚至不明白男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找不到橡树的出处,找不到男人的出处,找不到男人最先生成时的那种样子,那种自然、酒、繁育和狂欢神狄俄尼索斯的样子。我把不能理解的橡树搁置在一边,把个体生命中的男人消灭掉,拋到一边,只是关注共性的男人,在化石中阅读过去的男人。我把个体生命中的男人消灭掉,拋到一边,当然不是送进坟墓;他们已经在坟墓里了,不用我再操心。我的关注只是把很多的男人,全体的男人,一并融成一体,融成一个可以模糊的类,这样我就把很多解决不了的事情遮掩住了。我就有理由了。我就离橡树近了一步。我有了混淆,再站立于社会性的大地上时,所有的问题,都用不着我个人来负责了,我们就全体逃亡了。

比如我现在看到的是三棵橡树,我不会去评价某一棵橡树,它是怎样张扬着的,生长向上,或者萎缩掉。我只会评价它们的整体,评价它们的生长姿势。我还知道三隐含着创造力的各个方面:毕达哥拉斯称“三”为最完美的数字,三代表身、心、气,头脑、身体、精神,父亲、母亲、孩子,出生、生命、死亡,过去、现在、将来,神性、权威、牺牲,神圣的三位一体和缺失之前的警告。我不能把它们拆开,只要其中的一样,而丢弃了其他。我要把它们拆开了,我就没有了再生、孩子和警告。

如果把它们伐倒,数一数它们的年轮,它们会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这个念头有些奇怪,还有些生硬。在靠着秩序和依赖着法律生存的社会里,在靠着文化学支撑的人类社会里,该有怎样的隐匿,不让人看到年轮才对呢?

把它们伐倒,数一数它们的年轮——我就是赶不走这个古怪的念头。

需要逆光。

逆光总是能使微小生命凸现出个性来。逆光可以穿透叶片和蒙眬的小草,以剪影的方式给我一次重新认知的机会,让我分辨出它们来,让我放心。

但无论我怎样重新得到了那样的机会,认知了,分辨了,也无法真正走近它们。成熟是属于每一种生命自己的事,经历和代价不能共享,机会也不能。

再说,我走不近它们,要认知干什么呢?要放心干什么呢?

橡树是好样的,橡树呈现出的效果,不是我视角上的反映,不是光和影制造出的神秘,不是阻挡,是生命科目中的一种成就方式,一种别开生面站立于大地上的方式。

这样的生命,它们可以和阳光对立,甚至拒绝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