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嘉靖阁臣顾鼎臣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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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顾鼎臣与嘉靖初年的经筵(3)

由上述分析可知,顾鼎臣对于《中庸》的解释,本乎朱熹《中庸章句》,而遵循通晓易懂的原则,对某些古语,改为浅显易懂的现代口语;也对朱熹释义较为简略之处,加以补充,务要世宗达到疏通经典字句之意。

(二)经典的目的性导读

《中庸首章讲义》第三部分,主要为顾鼎臣对经典义理性发挥,无论从篇幅还是语气来看,此部分都为讲义的重点。其中,顾鼎臣还针对讲述对象,对经典进行了有目的性地导读。

在第三部分开首,这一特点即明显体现出来。首先,他叙述了《中庸》产生的过程和子思述《中庸》的意义:

精一执中,尧舜三圣,心传口授,开万世道学之源,自时厥后。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虽圣不常有,而代产英贤,识其大者。君臣父子师弟之间,更相授受,统纪甚明。时经春秋战国,世道日降,去圣愈远,异端起而大义乖,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是以远宗尧舜之旨,近述父师之言,以作中庸提携纲维,开示蕴奥,其继往圣开来学之功,足以方驾六经。

事实上,这是顾鼎臣对朱熹《中庸章句》的提炼,在《中庸章句》中,同样有类似描述: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

这两段话看似相似,实在侧重点不同。在《中庸章句》中,强调的是“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而在《中庸首章讲义》中,则强调了“虽圣不常有,而代产英贤,识其大者。”另外,在“继往圣,开来学”的认定上,也颇值得玩味。朱熹认为,孔子将道统由君臣之道传之于后学,即是“继往圣,开来学”的含义;而顾鼎臣则回避了此点,模糊地将子思述《中庸》,远宗尧舜之旨,近述父师之言,开示蕴奥,称之为“继往圣,开来学”。

此为关节点之一,由此看出朱熹的《中庸章句》,其侧重点在“学”上,而顾鼎臣之侧重点,则在于“道”上。在之后对“正心”的不同释义中,此点将有更深刻之体现。

在《中庸章句》中,曾指出“正心”的重要性:

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

同样,顾鼎臣也十分看重“正心”,他认为:

故人君之体在用人,用人之道在修身,修身之要在正心,心既正而天下可运之掌矣。心正则身无不修,身修则贤臣可得,繇是政善而民安,化行而俗美,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以驯致乎位天地,育万物有不难矣!

两相对比,则差异立现,同样是“正心”,朱熹的目的是为了达成“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而顾鼎臣的目的则是为了教导年轻的皇帝如何“得贤臣”、“运天下与掌中”。他认为圣人为生而知之者,而《中庸》这样的经典,对其研读和体贴,则是为了“致中和”:

圣人生知安行,下学上达,故能穷神知化,尽性至命以极夫参赞位育之功,其功夫次第则戒惧谨独,以致中和,是即所谓惟精唯一,允执厥中者也。

人君所要做的,则是此“次第功夫”,不是为做“圣人”,而是为成“明君”。事实上,此篇经筵讲稿,恰是世宗要求其“敷陈经义关切于君德治道者以献”。对于一个君主,与其期望其成为“圣贤”,不如期望其成为“明主”,这样更有现实意义。

第三节 从大礼议背景看顾鼎臣进讲意义

一、议礼中君臣表现

世宗以外藩入继大统,继而兴起大礼之议,抛开此事是非对错不谈,且看在“大礼议”中君臣各有何种表现。

最初,礼部要求世宗以皇太子身份由崇文门入东华门,居文华殿,先完成皇太子礼后,群臣再“上笺劝进”,进行即位礼。这个要求被世宗以“遗诏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的理由拒绝,杨廷和毫不退让,“固请如礼部所具仪”,双方僵持不下,拖延许久。

而后,世宗不满入嗣孝宗的决定,曾向毛澄求助,“尝遣中官谕意,至长跪稽首”,“言‘人孰无父母,奈何使我不获伸’,必祈公易议。”并出囊金畀澄。请杨廷和、蒋冕、毛纪“委曲折中以申孝情”,并“每召廷和从容赐茶慰谕,欲有所更定”,但廷和等不肯顺帝指,正德十六年,世宗欲尊父母为“皇帝”、“皇后”,召杨廷和谕之曰:“至亲莫如父母,卿等宜体朕意。”廷和封回御批,并上疏曰:“实以为人后者为之子,既为人后,则不得复顾其私亲……此国家典礼,关系至重,臣等实不敢阿谀顺旨。”类似此事,杨廷和“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可以说,嘉靖初年在“大礼议”问题上,呈现出朝杨廷和一边倒态势,世宗的决议,动辄出现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联合反对的局面,而后,更是有二百多人哭谏的左顺门事件。众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不但对世宗毫不通融,对待反对者,更采取强硬手段。在京的寥寥几个反对者,或下诏狱,或贬斥远方。而在外张璁、桂萼等到京则“众汹汹,欲扑杀之”。

不论杨廷和派持论是否正确,其言行都已经超出了大臣的范围,正如御史曹嘉所言:

顷者佥事史道,劾大学士杨廷和严旨切责,下之诏狱。至廷和疏辩及尚书彭泽讦奏,则温旨慰奖,谆谆数百言。是为大臣者,真能擅威权以移主柄党大臣者,真能取容悦以惑圣听矣,谓之法可乎?

世宗虽在议礼之初因无法找到合理说法而显得软弱温和,一旦有了可以“父子保全”的理论依据后,也变得强硬起来,特别是在左顺门事件中,廷杖一百八十人的大手笔,足以显示出其铁腕手段。

而议理支持派张璁,桂萼等人,也显示出睚眦必报的心性,《明史》曰:“璁、萼益恃宠仇廷臣,举朝士大夫咸切齿此数人矣。”

可以看出,议礼事件在其后演变为恃礼无恐,持有可自圆其说理论的一方,便具有联合同道、诛杀异己的完全合法性,使整个事件完全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二、议礼中的世宗与张太后

大礼议时张太后的态度和行为颇值得注意,张太后作为孝宗唯一的妻子,孝宗曾多次置朝臣意见于不顾,优容其家人,可见张太后与孝宗的感情笃厚;而作为武宗唯一的母亲,其在宫中独享尊荣,唯一的苦恼恐怕就在于武宗荒诞的生活和无嗣的隐忧。武宗意外身亡后无嗣,对张太后来说,世宗入嗣孝宗是最好的选择,惟其如此,她才能保持自身地位不失。

事实上,在世宗在“继统不继嗣”思想指导下,一步步推尊自己父母的同时,张太后的地位已经下降,最终世宗下诏“称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昭圣皇太后曰皇伯母,恭穆献皇帝曰皇考,章圣皇太后曰圣母”,张太后失去了“圣母”称号。与之相对应的是,其境遇也每况愈下,可谓晚景凄凉,家人不保。如《明史》载:

三年,兴国太后诞节,敕命妇朝贺,燕赉倍常。及后诞日,敕免贺。修撰舒芬疏谏,夺俸。御史朱淛、马明衡、陈逅、季本,员外郎林惟聪等先后言,皆得罪。竟罢朝贺。

会太后弟延龄为人所告,帝坐延龄谋逆论死,太后窘迫无所出。哀冲太子生,请入贺,帝谢不见。使人请,不许。大学士张孚敬亦为延龄请,帝手敕曰:“天下者,高皇帝之天下,孝宗皇帝守高皇帝法。卿虑伤伯母心,岂不虑伤高、孝二庙心耶?”孚敬复奏曰:“陛下嗣位时,用臣言,称伯母皇太后,朝臣归过陛下,至今未已。兹者大小臣工默无一言,诚幸太后不得令终,以重陛下过耳。夫谋逆之罪,狱成当坐族诛,昭圣独非张氏乎?陛下何以处此!”冬月虑囚,帝又欲杀延龄,复以孚敬言而止。亡何,奸人刘东山者告变,并逮鹤龄下诏狱。太后至衣敝襦席藁为请,亦不听。久之,鹤龄瘐死。及太后崩,帝竟杀延龄。

同时,张太后与世宗母亲蒋太后的关系也并不亲密,“兴国太后以藩妃入,太后犹以故事遇之,帝颇不悦。及帝朝,太后待之又倨。”所以,任由蒋太后地位提升,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张太后,在这种预期之下,张太后本应该是入嗣呼声最高的一个人,她的反应又是如何呢?

最初世宗与杨廷和为以太子礼入京还是以君礼入京僵持不下时,张太后为之调停,下旨曰“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随后世宗为父母改“兴献王”、“兴献王妃”为“兴献帝”、“兴献后”,再后,又欲在称号后加一“皇”字,都预先取得了张太后的支持。见《明实录》中:

钦奉慈寿皇太后之命,以朕既承大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兴献后,宪庙贵妃邵氏为皇太后,朕辞之再三,不容逊避,特谕卿等知之。

……连名具疏奏:“兴献帝不宜称皇号言,正统大义惟赖皇字以明,若加于本生之亲,则与正统混而无别,揆之天理,则不合验之。人心有未安,非所以重宗庙正名分也。”上曰:“慈寿皇太后懿旨有谕,今皇帝婚礼己命行,其兴献帝宜加与皇号,母兴献皇太后,朕不敢辞尔,群臣其承命。”

……今御批直曰父母又各加一皇字,则似乎於正统之亲混同无别,恐不可以告于郊庙,而播之天下也,内阁大臣竭诚尽忠,陛下不可不听。上曰:“此慈寿太后懿旨,不必更议。”

从上引文可以看出,张太后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拖朝臣的后腿。难道张太后不知朝臣的反对事实上是对自己有利的吗?她为什么总是推动事态朝自身不利的方向进行呢?如果说是因为世宗胁迫,张皇后作为世宗拥立者,世宗羽翼未丰之时应不敢对其有所不恭敬。况张皇后如果不支持世宗,完全可以站在朝臣一边,对世宗下旨阻挠,世宗完全没有办法对其威胁利用。如果说是因为世宗巧语蒙骗,以各种许诺取得其支持则更加不符合事实,且不说这种取媚于人的做法不属于世宗的行事风格,世宗与张皇后的关系似乎一直都比较紧张,世宗从未显示出低姿态。那么张皇后的做法只有一种原因,作为皇室成员,在看到朝臣以礼法制约皇权的做法时,虽然知道自己会是受益者,但内心深处仍觉得不合时宜。所以,她不断下召,企图平衡朝臣的所逾越的“分”。也正是因为她行事的本意并不是支持世宗,所以世宗对其并不领情,在利用之后,仍旧对其抱有敌意。而世宗,在推尊亲生父母之后,对这个“伯母”采取的忽视与冷淡,也未尝没有过河拆桥之意。

三、顾鼎臣对君臣的劝诫

面对如此混乱的情况,顾鼎臣曾不愿面对而希望在家终老,在朋友劝诫下回到京城后,他便竭力尽自身努力,希望对时世有所贡献。

在《中庸章句》中,疏通经典大义后,顾鼎臣做了一个设问:为何一个具备圣人之德、圣人之资的君主,却无法将国家治理好?就是因为没有“致中和”,事实上,这是顾鼎臣在以讲经之机,对世宗进行的劝诫:

仰惟皇上聪明睿智,禀圣人之资,溥愽渊泉,备圣人之德,逊志励精,不遑暇逸,十年于兹,宜乎登世道于雍熙,跻圣功于三五矣。然而教化未尽孚,灾殄未尽息,百官未尽承式,兆民未尽敏德,群生之物未尽得所者,何哉!意者求道于外,而或遗其内,徒博焉而未约于要之故与。抑大臣庶职不能同心戮力,而昧于承弼赞襄之过也。

何谓正心?致中和是也。何谓致中?自其性之本体而不汩于外物,外物非必声色货利,凡有所执著皆是也。何谓致和?谨其情之所发,而不涉于私意,私意非必比昵阿狥,凡有所激抗皆是也。二者言之甚易,而至之寔甚难。

有所“执著”皆是“外物”,有所“激抗”皆是“私意”,在左顺门事件和汪佃事件之后,大批官员因为受到牵连或被罢黜,或被外调,大大削弱了明王朝的行政力量,将明王朝置入潜在的危险之中,顾鼎臣正是为此向明世宗进行劝诫。他尖锐地点出世宗对“大礼议”的“执著”,以及因此执著而酝酿而成的“激抗”,都是不合王道的。进而顾鼎臣希望世宗能体会“子思之旨”,以“致中和”要求自己,成为“明君”。

而对待群臣,顾鼎臣也有所批评。在世宗廷杖诸臣之后,顾鼎臣以一首诗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初行人司,所上封事,与四曹相为后先,而独不见处分,诸君待罪累日,复上一章申理,而大理左右二寺,并工曹三人复抗疏论列。上怒,遂俱下制狱,后复诏通前系六人,俱带系械,仍跪五日,前一百七人跪五日后,诏各杖三十,舒修撰芬、张文选衍瑞,孙武选凤、姜仪制龙,陆郎中俸五人调外,任余罚俸六个月。

嗟嗟诸曹彦,职守非言官。封章触忌讳,忠愤激肺肝。为善虽近名,犹愈相欺谩。长堤蝼蚁穴,撮土窒非难。只今已崩溃,旁瞩令心酸。上挟雷霆斗,下有蛟龙蟠。纵横下土石,秪激成惊湍。何年运神工,堤防复坚完。百物资灌溉,高下得相安,渊渊播皇泽,四海无波澜。

如果说顾鼎臣对这些在忠心的感召下,冲动行事的士大夫们还心存怜悯的话,对于那些以仁义道德说辞,鼓动他人,实际阴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大礼议”两派主事者,却表示了自己的蔑视,他曾愤慨地说:

夫乱不起于边徼夷虏,武夫健卒,锥埋发藏之盗,而实起于规行矩步、深情厚貌之士夫也,闲居未试之时,对客谈诗书,说礼义,固将高视一世,追踪于禹皋伊傅,孰肯委其身于不韪之地,为天下乱阶也哉。本心之亡,其初萌于进,进则兢,兢则将抑人以扬己,损人以益己,夺人以予己,患其不胜,要结党與,鼓雌黄之口,假翻覆之手,其阴事济,党势成,而罔上殃民之事丛矣,夫一人为之,十人和之,百人慕而效之,久则风靡而澜倒焉,由是纪纲大坏,皇泽下阏,人心嚣然不平,奸雄起而乘之,而乱斯作矣。

自古以来,就有将大臣作为国家长城的比喻。而如今,长城已经被伟大的谎言蠹空,不由不令顾鼎臣感到心酸。长城毁后的危险,不知“大礼议”的双方是否都会有明确的认识,而空留下顾鼎臣来期盼着“百物资灌溉,高下得相安,渊渊播皇泽,四海无波澜”美景的实现。诚然如历史所显示的,在“大礼议”中,顾鼎臣没有明确的意见表示,但这并不代表其对此事的默然和回避。

小结

孔子说“听其言,观其行”是考察一个人的两个方面,对顾鼎臣来说,其讲筵所阐发的是“正直忠厚之谠言,沉潜敦大之微旨”,不激愤,不曲媚,而期望为世宗指出一条明君之路;其行为则坚守“为臣之分”,不僭越,不恃宠,并以身作则,希望在朝中能树立理想君臣关系的榜样。

对顾鼎臣来说,良好的君臣之道,是“虽势位有尊卑,职任有大小。然所当敬身畏天,进贤才养庶民,以宁邦家者同一体耳”。无论是君臣,如果大家都怀着治国安邦的愿望去行事,那么则会“同心戮力”,不会被私欲蒙蔽;国家才不会出现祸乱,实现百福咸萃。

在今天的学界仍为“大礼议”两派究竟谁对谁错而争论的时候,顾鼎臣的所作所为是否能给学界提供另外一个视角来看待“大礼议”。抛开所谓的忠义与进步,究竟什么才是历史所需要的,顾鼎臣的观点或许值得学者们做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