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宗此举,仅仅是所感而发,并无诸多深意。而张璁则敏锐地抓住了世宗的心理,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付工刻石,并上程子《视听言动四箴》,请世宗一并注释。此举令世宗感到多少有些突然,在接下来的圣谕中,他说:
辅臣张璁午间得卿录来《视听言动四箴》,朕甚喜悦,朕前日因讲官讲《心箴》,回宫深加爱尚,欲释其义不能,欲己之心未放过,只勉强注略,仍咨于卿等欲为藻润以成所作,卿何可便付工刻石,岂不取人笑乎?朕自念上荷天命为人君,长当务学,以致其知,待粗有领会之时,再注《四箴》,须卿等赞之,故谕。
尽管表示需要仔细思考,但世宗仍明白了张璁的用意,他以很快注释了《程子四箴》,十余天之后,张璁等又题请世宗将《心箴》、《程子四箴》及之前所著《敬一箴》刻石,在翰林院及各府州县学设亭树立:
嘉靖六年十二月初三日,臣杨一清、臣谢迁、臣张璁、臣翟銮谨题皇上所注范氏《心箴》及程颐《视听言动四箴》,已刻石,乞敕工部于翰林院后堂空地盖亭竖立,以垂永久,仍敕礼部通行两京国子监,并南北直隶十三省提学官,摹刻于府州县学,使天下人士服膺圣训,有所兴起,荷蒙采纳,但亭宜有名。伏乞圣明敕定颁示内外一体遵行,臣又仰思皇上前所著《敬一箴》,发明心学,甚为亲切,宜与前五箴并传,合令工部将《敬一箴》重刻一通,设于亭中,五箴并节奏圣谕共六道,分列左右以成一代之制。其风化良有裨益。谨题请旨。
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
奉敕旨卿等所言都依拟行,名与做“敬一”,礼工二部知道。
(二)《心箴》刻石的深意
从表面看,此次对世宗注《心箴》的刻石,无非是顾鼎臣引发,张璁促成的谄媚事件。然而,从顾鼎臣进讲,到刻石建亭,仅仅用去二十日,如此快的速度,其实并非世宗沽名钓誉,好大喜功,而是确有深意。
《心箴》为宋代大儒范浚所作,其全文采用四字句式,非常简短,但却因为受到朱熹的推崇,因在《孟子集注》中全文收入,使《心箴》广为流传,成为儒家经典。在明朝,《心箴》也成为讲筵的常选篇目,据明实录所载,至少有三位君王曾经听儒臣讲授过《心箴》。世宗因听讲《心箴》,深加爱尚,最终亲注刻石,究竟是什么让他有如此的感叹?而刻石于翰林院并天下学府,《心箴》的价值又何在呢?
对比三位君王及进讲官对《心箴》的不同解读,将有助于进一步之分析。早在太祖朱元璋时,文渊阁大学士朱善就曾讲过《心箴》,进讲完毕,太祖感叹人要常持道心,才能不被外界的纷繁事物所困扰,其原话为:
人心,道心有倚伏之几。盖仁爱之心生,则忮害之心息;正直之心存,则邪诐之心消;羞恶之心形,则贪鄙之心绝;忠慤之心萌,则巧伪之心伏。故人常持此心,不为情欲所蔽,则至公无私,自无物我之累耳。
在世宗之后,大学士申时行也曾向神宗进讲《心箴》,同样也强调了人需要时刻关注自己内心的修养,他是这样阐释的:
愿顾于庭户,省心斋箴,道心惟微,人心惟危,讵云三省,厥有万几。既省其几,又省其康,休咎省岁,率作省成。是犹省事,未若省心,人惟此心,易佚难伏,辨之在早,慎之在独。内省不疚,闇然而章,其究千里,其端毫芒。防於未萌,察于方朕,克艰厥后,克念乃圣。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若终日言,退省其私。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若虞机张,往省于度。听讲则肃,视朝则严,相在尔室,不遐有愆。无有师保,如承宾祭,此心何如,操之弗替。
可以看出,朱善与申时行都是通过人心乃道心之依托,人需要时刻省视其心,毋使堕落的角度出发,讲述修身养性的重要性。
而世宗的角度则明显不同,他对顾鼎臣的讲解进行发挥,注为:
宋儒范氏浚作《心箴》,说道茫茫然天地广大,无有界限。而人居其中,便似太仓中一粒粟米。天地这般大,人身这般小,人与天地参为三才者,非以形体而言,惟其心耳。盖心为一身之主,吾心克正,则百体四肢,莫不听其使令。若心有一毫不正,则被声色所移,物欲所攻,便动与理反,岂不于人道违哉?故范氏之作箴,虽是常言,西山真氏特录于大学衍义之中,以献时君。宋君虽未能体察,而为后世告,其致意也深,其用功也至。是予所嘉慕,而味念之箴之作,本于范氏,非真西山发扬,其孰能之哉?呜呼念哉。
在其中,世宗强调了心为一身之主的地位,认为心只要端正而坚定,则能号令百体四肢。而假使心若有一丝游移,则将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诱惑,从而导致做出有违人道的事情。结合当时的实际,世宗正因为“议大礼”而受到来自朝臣,特别是翰林院的巨大压力,不能不有所犹豫怀疑,而此时顾鼎臣讲述的《心箴》,恰好在这些方面给予世宗以共鸣,进而让世宗有了较强大的理论支持,坚定了其信心。
而世宗在将张璁所上《四箴》注释完毕,请张璁“藻润停当”时的告谕则说明世宗的想法已经固定下来:
卿前日所录来程氏《四箴》,昨勉强解注。复思之,程氏见道分明,慎敬如此,以教后人,其功至矣。但于濮议之中,未免倒置,力争邪说,诬君夺子,故朕又述数语于末云。
看到世宗的告谕,张璁显然明白世宗之所指,于是上疏鼓励世宗以天心为己心,不必在意外界的困扰:
汉董仲舒有言,人君所为必求其端于天,今极阳生宝,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时也。在《易》之卦为《复》,曰复见天地之心,自非圣人心学得之天,其能体悉发明如此。
而后,张璁请世宗将《心箴》刻石立于翰林院,其所指代的含义更加表露无遗。
(三)既成事实后的表态
顾鼎臣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心箴》的进讲,竟然能引发如此大的声势。尽管没有直接资料表明,顾鼎臣是世宗的“大礼仪”的支持派或反对派。但从顾鼎臣对待“大礼议”的态度来看,他不希望世宗过分关注此事,而希望其能打破个人的偏执,从大局考虑。因此,也可以预料,世宗对《心箴》进行的发挥,很大程度上,是按照文意引发,至于顾鼎臣的讲解,倒在其次。
但既然事已如此,本着“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的原则,顾鼎臣仍表示了对世宗的大力支持。在张璁请将刻石立于翰林院之时,朝廷的大臣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大部分都显示出蛇鼠两端的态度,推诿延迟,不愿参与到此事之中。对此,顾鼎臣在之后的上言中,希望世宗能以命令的形式推动此事进展,他说:
古帝王授受不越乎精一执中之旨,三代以还,时君世主,未有知者。皇上以生知至圣,而缉熙敏学,万几之暇,制敬一箴及注心箴视听言动四箴,亲洒宸翰,勒诸贞珉,建亭翰林院,臣愚谓儒臣宜骋雄辞、纪钜典,咸谓事体重大,谦让未遑。幸皇上谕之使言,以昭示无极。上命内阁首臣撰文立石。
三、《洪范》:辨明君臣之道的努力
从嘉靖六年(1527)进讲《心箴》开始,至嘉靖十五年(1536),顾鼎臣升为太子太保,这段时间,他一直担任着经筵讲官的任务,在其中,他向世宗进讲了包括《尚书?洪范》、《中庸首章》、《尚书?无逸》等儒家经典。
《洪范讲章》实际上也是现存顾鼎臣最早的经筵讲章,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顾鼎臣努力帮助世宗在纷乱的朝政中,寻找出一条“君君臣臣”的准则。
(一)中正:为君之道
在顾鼎臣看来,作为一个君王,最基本的标准便是“大中至正”,这便是帝王所要建的“极”。从人君的地位上看,本身就应该是“中天下而立,为四方所取正”,如同“天之北枢,在中央最高处,日月星辰四面旋绕,归向之”,所以必须要在自身的道德上做到中正。如果做到这一点,君王自身及其所管辖的人民,都将获福。即:
君能建极则五福咸萃于身,若有以收而敛之,是即诗之所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者也。然不但获福于己,又推之以敷锡于庶民。盖庶民皆感发兴起于维皇之极,则保佑自天五福之来,寔吾君之所赐也。
“大中至正”不仅是道德目标,同时也是君王行事的依据,刑威、智术都有不尽之处,但如果各种法度、政策建立在中正之上,那么“天下庶民,皆守法奉公,不立淫邪之党,在位之人皆同寅协公,不以私相比附为德”之类刑威、智术所不能获得的局面将会出现,天下臣民也将“皆兴起于善,而不敢为恶”。
因此,对一个君主来说,“大中至正”是不得不修养的道德和运用的方式,惟其如此,才能使自己的心既义且仁,而“此心之义,推之可以正百官。此心之仁,廓之可以育万民而治天下,犹运之掌矣。”
有了“大中至正”的行事准则,人君还要注重法度的制定。顾鼎臣十分强调法度的重要,他认为:
古先圣王所以足民之食,阜民之财,安民之居,与夫格神人,和上下,治内外,使善者劝而恶者戒,近者说而远者来,莫不有纲纪法度之施为焉。
法度的制定要求帝王“声为律,身为度,体天德,尽人伦,行王道,树立个标准,以为天下臣民法则”,同时,法度又“贵乎严”,若执法不严,则不能达到制定的目的。
(二)分:为臣之道
在强调为君之道的同时,顾鼎臣也用了较大的篇幅论述为臣之道。按照顾鼎臣的认为,为臣之道重在一个“分”上。人臣要按照自己所处的“臣”的地位思考行事,不能过分,否则就是僭越,给国家带来巨大的灾难。他说:
为人臣者不守其当然之分,作威作福以穷大君生杀予夺之柄,玉食以享大君珎奇贵重之奉,则为大夫者必害于而家不能有其家矣!为诸侯者必凶于而国不能有其国矣!凡在位之人,固将反侧颇僻,而不安其分,虽庶民之微,亦必陵僭差忒,而不守其常矣!盖诸侯僭天子,则大夫僭诸侯,士庶人僭大夫,上行下效,势所必至,无足怪者。
人臣所要遵守的这个“分”,在于“遵王之道”,辅助君主,帮助君主完成所规划的治国之路,而不因为其心中的好恶而有所偏私,有违王道:
君有道以率天下,须要循之而弗违。人若偏倚而行私,比周以为党,便狭隘不广远,险阻不坦夷,王道岂容有此。人若倍其常道,逆其正理,便颇僻不端方,雅曲不洞达,王道岂容有此。
顾鼎臣对臣道的重视,特别是对“分”的强调,颇为耐人寻味,事实上,世宗是没有机会践行为臣之道的,而结合当时的现实,可以看出顾鼎臣对朝臣未尝没有批评。
另一方面,顾鼎臣也希望借讲述为臣之道,使世宗了解君臣之分,为此他还借用了一个医学典故:“故医经云,天明则日月不明,此虽以喻人身造化,而人君为治之要,不越乎此也。”而他借解经之口,发出“他虽有权力,皆吾之臣子,勿以其可畏而姑息之”的劝解,也有明显似有所指。
四、《中庸》:经典时代性解读的典范
尽管经筵中的发挥具有如此大的风险,但顾鼎臣却不愿照本宣科的解读。在他看来,一个好的经筵讲官应该引导帝王入正道。在《中庸》进讲之时,顾鼎臣终于将对时代的批评和对帝王的期待,统一于程朱经典之讲义中。
《中庸首章讲义》依次由字词训诂、大意疏通、义理阐释三方面组成。
(一)传承经典的训诂释义
(第一部队)分主要是字词的训诂:
命犹令,率是循,修,品节之也。理畀于有生之初而具于心曰性,理行于事而为人物所共繇,曰道。圣人因人物所当行而裁制之,以垂训作则,曰教。须臾是少顷。戒慎、恐惧是敬畏不敢放肆骄惰的意思。隐,暗处。微,细事。独者,人所不知而已,独知之地也。致是推而极之,位者,安其所,育者,遂其生也。
上文的顾鼎臣对于《中庸》字句的疏通,可以看出,顾鼎臣在对“命”、“率”、“修”、“隐”、“微”、“独”、“致”、“位”、“育”等字词的解释上,依循《中庸章句》,中规中矩讲述,与朱熹别无二致。在对于“性”、“道”、“教”三字,则对《中庸章句》的解释稍作精简,减少了哲学思辨的色彩,使之更加明白易读。同时,基于世宗年龄较小,理解力尚弱的原因,将古语“须臾”,解释为当时的口语“少顷”,而将较文言的“戒慎、恐惧”用随文释义的方式解释成“敬畏,不敢放肆骄惰”,更便于世宗理解经典字面上的含义。
而后,顾鼎臣对《中庸》首章大意进行疏通,与《章句》相比,尽管形式稍有变动,但仍是在其基础上,将《章句》的释义,征引其他经典释义结合起来,并贯以当时的口语,使之更加通俗,容易读懂。如对前两句的通讲中,他说:
子思之意,说道天以阴阳五行之气化生万物,而健顺五常之德,亦随以赋焉。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是之谓性。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而于日用事物之间,各行其所当行,是之谓道。圣人继天立极,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后世,是之谓教。夫是道也,乃性之德,具于心而行诸应事接物之间,非自外至。故虽须臾之顷不可得而暂离也。若使可离于须臾,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繇教入道之君子,戒慎于目所不及睹,恐惧乎耳所不及闻,不待闻见而后敬畏,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
在此段中,除了“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征引了《孟子章句》中“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继天立极”征引《大学章句序》中“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的解释以外,其他释义仍本于《中庸章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在此不再赘述。
在《中庸首章讲义》第二部分,顾鼎臣对于《中庸》进行了大意疏通。对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释为:
子思之意,说道天以阴阳五行之气化生万物,而健顺五常之德,亦随以赋焉。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是之谓性。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而于日用事物之间,各行其所当行,是之谓道。圣人继天立极,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后世,是之谓教。
在《中庸章句》的基础上,顾鼎臣又增加了“古今圣愚均禀而弗违,如命令一般”概念,此出自“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可知,顾鼎臣对于《中庸》的阐释仍没有跳出朱熹《四书章句》范畴。
而对于第二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顾鼎臣释为:
夫是道也,乃性之德,具于心而行诸应事接物之间,非自外至。故虽须臾之顷不可得而暂离也。若使可离于须臾,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繇教入道之君子,戒慎于目所不及睹,恐惧乎耳所不及闻,不待闻见而后敬畏,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然幽暗得肆之中,似乎隐矣。乃大著见而不可掩,事几方萌之始,似乎隐矣。乃甚明显而不可匿,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隐微独知之地,尤加谨焉。
《中庸章句》中释为:
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
其中,顾鼎臣沿用了“道乃性之德而具于心”、“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等概念,加上了“行诸应事接物之间,非自外至”、“然幽暗得肆之中,似乎隐矣。乃大著见而不可掩,事几方萌之始,似乎隐矣。”等进一步的阐释,使之语义更加通俗明白,更加符合当时世宗的理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