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启子离开骡子,轻轻地推开院子的门,朝里走。走了没几步,启子站住了,黑暗中,一条黑影弹丸似的朝他扑来,启子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同时吓了一跳。
启子低声喝道:“臭臭!”
黑影落地,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不动,然后移过来,摇动狼一样的尾巴,冲启子呜呜地撒欢。
启子说:“肏你个臭臭,连我也辨不出了?”
堂屋的门吱呀儿一响,有人出来,是个老女人,一手掌着灯,一手拢住昏黄摇曳的灯焰儿,问:“谁呀?”
启子拿脚把臭臭往一边撵,站直了,说:“是我,娘,是我。”
老女人小着脚立在那里,像一棵抽干了水分的牵牛花,有风吹来,抵不住,身子两边摇晃了一下。
老女人说:“启子?是启子吗?”
启子就朝前去,启子说:“是我,娘,是我。”
启子走到灯下,让老女人看他。老女人把灯举得高高的,这样才亮出启子来,从头至脚,一点点看分明了。老女人不说话,呆呆地掌着灯,腹腔里咕哝响了一下,像是哭。
启子想去挽老女人,手伸出去了,才发觉沉沉地拎着火铳,不方便,又把手放下了。
这么站了一会儿,启子随老女人进了屋。屋里另外有灯燃着,灯很亮,启子有一刹那觉得眼睛不习惯,等习惯了,启子就对屋里一个老汉说:“爹。”
爹是坐着的,爹说:“唔。”
启子转了个方向,启子又说:“哥。”
福子站起来,微笑着说:“启子,都等你呢。”
启子看见福子的两支盒子炮搁在神龛前,皮带蛇一样地蜷曲着,冬眠似的不动,启子就走过去,把自己的火铳搁过去,和福子的盒子炮放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回来,坐在福子对面。
爹眯住眼,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轮番看过一遍后,就把先吸着的烟锅从嘴边拿开,在炭盆边磕了磕,冲身后说:“他娘,上菜吧。”
老女人就一样一样地往桌上端菜,很快地,桌上就摆满了,酒是事先温好的,一大瓮,坐在酒几上,三只酒杯儿,干干净净地在桌上守着,像三只守在鸡婆身边的鸡崽子。
菜上齐了,老女人就退下去,一声不吭地去灶屋里烧水。
福子比启子大,福子是哥,福子见菜都齐了,就恭恭敬敬站起来,说:“爹,你老人家坐好,我和启子给你老人家磕头。”
爹先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不用再动。爹红光满面,双眸聚神,长须整洁,一看就是老来得福的样子。爹见福子和启子都站了起来,垂手立在自己面前,很高兴了,爹就呵呵地笑。
福子先行礼。福子撩起马褂,跪下,双手拄着地,冲爹拜了三拜。
福子说:“爹,我祝你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福子读了五年私塾,一年官学,福子是识些文墨的。
福子拜过就立起来,退到一边,把地方让给兄弟。
启子就走过来,学福子的样,也在爹面前跪下,双手拄着地,磕了三个头。
启子说:“爹,启子也给你老人家祝寿了。”
爹很高兴,咧着大嘴,让长须儿抖抖索索地。爹不在乎礼节,有这么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往面前一跪,爹就满足了。
爹说:“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六十六,不是什么大期,按说呢,不该这么操办的,也没承想要真正操办,只是福子你在镇上民团公干,大小是个领事,启子你在赤卫队,也是终日忙活,平日你们呢,都不常回家,咱家丁嗣不旺,就你们亲哥俩,你娘耳静,想得慌,才托人捎信,叫你们回,不为别的,一家人,团聚团聚。”
福子站在那里,拢着手,把厚实的身板儿勾了勾,恭恭敬敬地说:“爹,我们没尽孝道。”
启子听福子这么说,也说:“是。”
爹摆手,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乱世天下,精忠报国,这个爹懂。”
爹又说:“别站着,坐吧,都坐。”
兄弟俩便凭着吩咐,在爹的下首,一边一个坐了,坐也有个次序,福子先,启子后。
按礼,兄弟俩先敬了爹,仍是福子先,启子后。但无论先后,都一律双手捧盏,身子离座,杯里的酒,也是一口干了,不许剩下一滴来。爹不拒,一一都喝了,爹一时就脸浮红云,灯下捋着长须,酡底银面,煞是好看。
福子这边行完了礼,又斟上酒,把酒盏端了,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切地看着启子,说:“启子,哥我不才,借爹的寿酒,敬你一杯。”
启子就站起来,双手擎了酒杯,两人碰了,一扬脖,将酒喝过。酒是自家酿的包谷酒,新鲜清醇,不上头。
启子因为有了先例,也照着做,启子就斟满杯,说:“哥,我也敬你一杯。”
两人把满上的酒盏递出来,碰了,又喝过。
爹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爹的脸上,一副满意的样子。
爹说:“好,这样好,亲兄弟,一娘生出,行天走地也不当分生,这样好。福子启子,你们换盏子,你们兄弟俩,再加几杯。”
兄弟二人遵命,撤了杯子,换上碗,双双斟满了酒,荡荡漾漾地端在手中,这样又干过三大碗,干过都不喘气,脸上半点颜色都不变,分明是龙吸鲸饮的两条汉子,喝过了,都亮一亮碗底,盯定对方,嘴角边带着微微一丝笑意。
然后再敬爹。
爹摆手。爹说:“我不能饮了,我老了,不似年轻的日子了,不能饮了。你们只管自己饮,饮个痛快。”
福子说:“哪里,爹不老。”
启子说:“爹还壮实着呢。”
福子微笑着看兄弟,夸奖道:“还是启子会说话,讨爹喜欢。”
启子说:“哪里,哥比我孝敬。”
启子这么说,眼光就往一边睃,一边有一担精致的红漆礼盒,静静地靠在墙角。启子猜不出礼盒里盛了些什么,肯定是有些分量的,启子就想,民团就是比赤卫队强,有礼盒给爹,不像自己的赤卫队,吃盐都数粒儿,哪有一根草可以做礼物送情的?这个意思,启子只埋在心里,半点也不说出来。
爹在那头,只是眯了眼笑。爹一个劲地说:“好,好。”爹这么说爹是不擅饮的,酒已红到颈根子,一圈圈的像紫鱼颈,但爹的满意是真满意,这点福子和启子都看出来了。
福子往爹碗里夹了一片鱼糕。福子说:“爹精神是越来越好了。”
爹说:“瞌睡倒是少。”
福子说:“活路做不完,爹该将息就将息。”
爹说:“命是做的,闲着反是不对劲。”
福子说:“我再让人送些榨饼回。”
爹说:“不急,有得用。”
福子说:“后天是双集了呢。”
爹便搁下筷子,掰了手指细算,果然。
爹就说:“你娘要染些布呢。”
福子说:“让启子染吧,启子染的布精实,不掉汤。”
爹转头望启子。启子很用心地在嚼一只枯鱼头,鱼头嚼得嘎巴脆响。启子从小就爱嚼枯鱼头,爹总笑骂启子是猫变的,腥样,爹那时就想,启子日后是有出息的。
爹想到这里,老眼里就有了湿气。爹重又摸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头,放在启子碗里。鱼头瞪着很大的白眼,张着口,衔了一口的山花椒,样子令人陶醉。
启子连忙放下筷子,坐正。
启子说:“爹。”
爹说:“启子。”
福子在一边,笑眯眯地,自己呷了一杯酒。
爹又夹了一块鸭肫给福子。
福子说:“爹。”
爹说:“福子。”
爹看看福子,再看看启子,爹的老眼里有了一层温馨的泪光。
爹这样的泪光传染给了油灯,油灯摇曳着,也温馨起来。
福子懂事,明白爹的心思,福子就又斟满酒碗,目光柔和地看着启子,说:“启子,我们兄弟再饮一碗。”
启子说:“好。”启子端了酒碗,站起来,与福子碰了。福子却不喝,把酒碗端在手上,微笑着,看着启子。
福子说:“启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与郝家兄弟打架的事?”
启子埋下头想,就想起来了。
启子说:“记得,是在河边,我钓鲈鱼,郝家老三来抢,我不给,他就找来老大老二,把我裤子扒了,按在泥里,拿芦条刮我屁股,我就哭,提了裤子回来找你。”
福子点头。福子说:“我使一根锄棒,在谷场上拦住郝家三兄弟,我说你们把裤子扒了,让我兄弟一人刮十下,你们刮了我就放过你们,他们不,一起来抢锄棒,我就把他们全都放倒了。我说,你们给我兄弟磕头。他们就磕,一边呜呜哭。我说,你们叫我兄弟爹,他们就叫,那郝家老三,哭背过气去了。”
启子回忆着,不禁笑起来,心里暖洋洋的。
启子说:“真是。”
福子看看启子,把酒碗举了起来。启子也学福子的样,举了酒碗。
福子说:“兄弟。”
启子说:“哥。”
两人把酒碗往前一送,当啷撞了,一扬脖,都痛快地把碗里的酒饮了。
爹说:“好!好!”爹那么说,眼里的泪光漫出来,有灯焰儿衬着,明晃晃的。
又喝过几巡,油灯哔剥炸出几朵耀眼的灯花。福子搁下筷子,站起来。福子说:“爹,民团里今晚当事,我得早些回。”
启子也放下筷子,站起来。启子抹一下嘴说:“爹,我也得早些赶路呢。”
爹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
爹说:“这就走?”
福子说:“是。”
启子说:“是。”
爹是迟疑了一下,爹就转过头,朝灶房里喊:“他娘。”
老女人窸窸窣窣地从灶房里出来,进了堂屋,避着灯光,站在爹的一旁,拿昏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爹。
爹看福子和启子。
爹说:“你娘生下你们兄弟俩,自小猫崽似的养大,如今都出息了,你娘是功臣。你娘这一辈子,也不曾喝过酒,也不曾做过生,你们兄弟,你们敬你娘一杯。”
福子说:“是。”
启子说:“是。”
酒斟满,福子和启子端了,都冲老女人,恭恭敬敬地说:“娘,福子和启子敬你了。”
说罢,兄弟俩一饮而尽。
老女人空手站在那里,呆呆地,不知该做什么,腹腔里响了一下,像是哭。
爹把这个仪式过了,爹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了。爹说:“你们都是忙人,都有公干,爹不留你们,闲下来,记着回来看看你娘。”
福子说:“记得呐。”
启子说:“记得呐。”
兄弟俩就去神龛前取了自己的家伙。盒子炮的皮带缠住了火铳,启子扯了两下没扯开,福子心细,止住启子,慢慢解,就解开了。
兄弟二人出了堂屋,福子在前,启子在后,两个老人没有出来,只有臭臭喜欢送,缠在兄弟俩脚下,跑前跑后地撤欢。
福子在前,启子在后,踩着青石甬道朝院子外面走。夜在这个时候很黑,黑得往下滴墨。石桌上躺一只笸箩,土墙边靠了薅锄和连枷,都静静睡着,不用人操心。鸡笼那边悬着一丛萤火儿,原先一动不动,听见有脚步响动,就移过来,悄没声息地挂在人头上,越发地使黑的夜有了层次。隔壁家的狗先睡着,听见这边有人走动,吠了起来。臭臭扬头叫了一声,样子很生气,似乎是警告那边别管闲事,那边果然就噤了声,窸窸窣窣地回了窝,没动静了。
在院子外面,兄弟俩站下了,同时转过脸来,互相对着。
福子说:“兄弟,我走了。”
启子说:“哥你走好。”
福子那一刻就收了微笑,脸阴了下来,暗暗的月光下,挂了一层冰霜似的。
福子说:“兄弟,你我各侍其主,情理不能双全,出门在外,哥我照顾不上兄弟了,往后遇上了,兄弟心里长只眼,脚下放利索些,别往急处抢,若被我的人捉了,做哥的帮不上你,到那时,兄弟千万别怪做哥的不认亲情。”
启子的脸也变了,冲黑暗处冷冷地一笑,说:“多谢哥看顾,哥你也别挂记我,哥你自己多保重,道理兄弟都是明白的,兄弟若被你捉了去,自然是不会开口的,倒是哥你留神,别被我们赤卫队捉了,真落到那一步,哥纵是开口也没有用处,休怪我做兄弟的心硬。”
福子点头,说:“那样就好。”
福子说了,去白果树前解下骡子。黑夜里高处的那一丛黑蝶,集体抖索了一下,像是醒了。骡子已歇足了,愉快地撂着蹄子,在黑暗中眨巴眼睛。福子将双盒子左右披挂整齐,撩起长马褂,上了骡子,身子往前欠了欠,脚跟一磕骡肚子,走了。
启子看着骡子消失在黑暗中,嘚嘚的蹄声细碎地上了官道,听听急促起来,一会儿就远了,启子又站了一会儿,也提着火铳走了。
臭臭在他们身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抬头,望着天空中新漫出来的月牙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摇着狼一样的尾巴,百无聊赖地踱回院子。
赤卫队二月断了粮。
先找苏维埃,苏维埃说,哎呀,刚清过。又是这季节,不好办哪。
刚清过乡是事实,这季节也是事实,何成浚的三万中央军,外带杨大山的一万五红枪会,把乘顺区一带,连锅灰都刮去一层,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都冻着,地里连红花草都没抽芽,你让人家苏维埃去哪里找粮食?
就去找独立团。
独立团热情万分,一见面就扯住不放,说啊呀呀,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快坐快坐,喝水喝水。又说:队长呢?队长怎么没来?我正急着找他呢,都一个月没送粮来了,我们快断炊了。
好像一切都是知道的,把去的人堵在那里,尴尬样儿,不知还有没有必要坐下去。
自然是空手回来,回来后就埋怨队长,不该派自己的公差,人家讨债的没吱声,自己倒腆着脸送上门去了,为一碗水,落一顿奚落。
队长皱着眉头说:“他们还要什么粮?正月间不是送去二十担吗?他们怎么吃?没事炒米泡茶喝呀?”
去的人心想,人家炒不炒米泡,喝不喝茶,那是人家的事,反正命令里,该咱赤卫队供独立团的,好比该儿子养老子的,你问人家做什么?
心里这么想,却不说,不是不想说,是没力气说,正经八百还是昨天吃了一顿,也就一碗野菜糊糊,今天这来回四十里路,不知停下来灌了多少回凉水,沿途走沿途灌,灌了就尿,有多少都尿出去了,肚里没有半点不流淌的东西,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就提了枪,拖着空乏的身子往外走,走到院子里,往柴堆边一歪,闭上眼,搂了枪,睡觉养神。
队长在屋里,自己气了半天,气也白气,气不出子丑寅卯,手下六七十号人,张张嘴都是要吃的,赶紧弄粮食才是最要紧的,等吃饱了,再气也不晚,这么想着,队长就出了屋,站到院子里去。
没轮到公差的二十多个兵,都歪在院子里晒太阳。有睡了的,涎水顺着下颏淌下来,落到地上,逗一队黄须蚂蚁在那里徘徊张望;有没睡的,太阳下都脱光了,光着膀子,衣裳举到眼前捉虱子,若到一个,粗手指小心捏紧了,填进嘴里,恶狠狠地拿牙咬,嘎嘣一声,听声音是有血有肉的样子,也不吐渣出来,继续着,再去捉剩余的活物。
队长想,这办法倒好,睡了的,没睡的,嘴里都不得空,出出进进,终究是有所牵挂,也闲不下来。若换了自己呢?是选择睡,还是不睡?这么想着,突然醒悟过来是走神了,连忙晃了晃脑袋,把不该的念头赶走。
队长就一边往兵的面前走,一边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来。
队长说:“谁再颠一趟,去福田河,找二十八军弄点粮食?”
都没听队长的话,睡着的,没睡的,都满门心思笼罩在清清冷冷的太阳下。
队长想,这是自己中气不足,声音太小,也是害在没粮食上。队长就提足了气,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个兵窝在那里,没精打采地说:“去倒不难,难的是空手,若能挑个百儿八十斤回,我就豁出来了,我就去。”
队长说:“你怎么就知道会空手?”
兵说:“我们这点队伍,我们蚕豆剥壳不足一碗,我们都断了顿,人家二十八军,人家一千来号人马,一顿少说也得五十担谷,这时怕锅都啃过几遍了,哪里轮得上咱们去打牙祭?”
旁边一个兵,原先是睡着的,微微地有鼾声,一起一伏吹哨似的,这时突然醒了,鱼板子一般跳起来,瞪了眼睛四下张望,说:“哪儿打牙祭?哪儿打牙祭?都吃什么?”
院子里哄地一声就笑开了。
有兵说:“老易,你起晏了,大肉炖萝卜,外带白米饭,早叫咱们吃个底朝天了,哪里还有剩的给你?”
叫老易的兵悔得跳脚,骂道:“操!你们这些三眼养的,你们个东西,平素我有什么,哪一处没想到你们?就你们吃独食,你们打牙祭,你们就舍得瞒我,你们不说给我留一口,你们倒把我叫醒呀!”
兵还逗他,说:“谁说没叫你了?也要能叫醒呀?方才打雷你听见没有?”
叫老易的兵说:“我不醒,你们不会踹我屁股呀?!”
大家又哄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