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陶书玉无法入睡了,她心里的气怎么也消不下去。她决定做一件事情,她觉得只有做一件事情,她才能够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于是她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僻静的地方,从兜里掏出一块黑布,蒙上了脸,又从背后掏出一把刀,再看看四下没人,快步朝前跑去。她来了仪萍的门前,蹲了下来,用刀插进了门缝撬动门闩。
疲劳了一天的仪萍躺在床上睡得很熟,月光从窗子里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分外沉静。门闩在刀的撬动下,一点点移动着,突然地掉了下来。可是仪萍没有一点察觉,她还睡着。陶书玉进来了,她走到仪萍的帐子前,用刀轻轻挑开了仪萍的蚊帐,看着仪萍。仪萍在月光下睡得很宁静。陶书玉两只手握住刀子,高高举了起来。可是陶书玉举刀的手哆嗦了,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并且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手中的刀尖对准仪萍的心脏,慢慢落了下去。眼看着刀尖离仪萍的心脏越来越近了,突然,陶书玉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扔掉了手里的刀,扭头就跑。刀掉到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仪萍,她起来下了床,看到门开着,她走过去往外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她关上门,闩上了,走回到床前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那把刀,拣了起来,她很惊愕。
清晨,陶书利躺在柴房的草堆上,双手被绑着。外面有鸡叫声传来,一只小虫子在他脸上爬,爬到了他眼眉上,他觉得不得劲,一下一上眨眼,眨醒了。他开始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睡在什么地方,想了半天,想明白了,一下坐起来,吐了吐嘴里的草,站了起来。
陶书利走到门边用力踹门,大声叫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开门,放我出去!奶奶的,敢把我圈在这里。丁大牙,你给我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出去扒了你的皮!开门!开门!……”陶书利踹了半天没人理睬,他更恼了,就开始用身体撞门,边撞边道:“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出去杀了你们,放火烧死你们!你奶奶的,我叫你们不开门,不开门,看我怎么把门给你撞破它!我他妈的撞破它!……”陶书利往后退了几步,运足了力气,猛地向前撞去,门却突然开了,陶书利一下子没收住脚,冲了出去:“哎呀哎呀哎──呀!”陶书利喊声未落,有人上来用黑布套住了他的脑袋,几个人把他扛在肩上,快步往前走。陶书利身子扭着,叫不出来。丁大牙道:“大少爷,对不起了,三太太请您去!”
院子里雾很大,在雾中,前面隐隐约约有一群人,或站或坐,形成一种轮廓。三太太坐在那里,身边站着几个姨太和陶书远、陶书玉,还有院子里的下人们。他们的旁边,就是那口古井。家丁们把陶书利放到了地上,摘去了他头上的黑布,他看清了他面前的人们,同时看见了那口古井,他有些愣。众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陶书利道:“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咦,把我弄这来了,怎么,还想把我填井呀?我他妈的不服气了,谁敢把我填井里?吹他妈的牛了,谁敢填?谁敢!”三太太道:“陶书利,你跪下!”陶书利道:“我跪什么,我凭什么给你跪?”三太太道:“跪下!”三太太说话的同时,丁大牙几个家丁上前按倒了陶书利。陶书利硬挺挺地跪下了,满不在乎,道:“跪就跪,你是当家人,你叫我跪我就跪,不就是比你矮半截吗,能怎么的?”三太太道:“你哪那么多废话!陶书利,你知罪吗?”陶书利道:“我有什么罪?”三太太道:“你有什么罪?”陶书利道:“你说,我有什么罪?”三太太道:“大太太活着的时候,你赌输了,把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押给了油坊的于老板,为这事儿,大太太给你动了家法。可你屡教不改,你还在家里装神弄鬼,要把五姨太背进你屋里,并且出言污秽,屡次冒犯五姨太。这都是你干的事儿,像你这样的逆子,不早点把你处理了,陶家就得败在你的手上,来人!”丁大牙道:“在!”三太太道:“把陶家逆子陶书利填井!”
众人大惊。
仪萍却很沉着。几个家丁上前把陶书利架了起来。陶书利道:“哎,你真想把我填井里呀!”三太太道:“填!”几个家丁架着陶书利往井边推。陶书利大惊道:“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当家的,你不是和我闹着玩呀!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三太太不理。陶书利道:“哎呀,动真格的了!三猴子,我还真就不信了,你敢把我填了,你敢!敢!”三太太道:“填!”家丁把陶书利推到了井边。陶书利一看不好,有些慌了,道:“妈的,这不是吓唬我呀!二姨娘,四姨娘,你们给我说说情,给我说说情呀,真想把我填井呀,啊!?”二太太和四太太有些为难。三太太对家丁道:“还等什么呀!”家丁架起陶书利,举了起来。陶书利大喊道:“二姨娘,四姨娘,二弟,书玉,救命,救命呀!”二太太站了出来,道:“等一等!”家丁们停了下来。陶书利道:“二姨娘!”二太太道:“三太太,大少爷是有罪,可看在死去的老爷和大太太面上,还是饶他不死吧!大少爷虽说不是老爷太太的亲生儿子,却在他们的名分下。老爷太太尸骨未寒,大少爷就被填了井,有点说不过去呀!”三太太不动声色。四太太道:“三太太呀,我听说这口井是没少填人,可从来没有填过陶姓人。大少爷陶字顶在了脑门上,他就不该死在这口井里。何况他又是长子,老爷不在了,又把长子填了井,这陶家可就要不兴旺呀!”三太太还是不动声色。陶书远和陶书玉跪到了地上。陶书远道:“三姨娘,大哥是有罪,可念他年纪太轻就丢了性命,太可惜了,您还是放他一条生路,给他悔改的机会,让他重新做人!”陶书玉道:“娘,你放了大哥吧,放了他吧。他有错,可以让他改呀。把他填了井,太狠心了吧!”三太太道:“不是我狠心,是他事情做得太过头!好了,不用说了,填!”家丁又一次架起陶书利,陶书利惊恐万状,喊道:“二姨娘,四姨娘,救命呀,救命呀!你们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呀!……”陶书利拼命挣扎着,家丁们高高举起他。
陶书利突然喊道:“五姨太,五姨太救命呀,救命呀!五姨太,救命呀,五姨太救命呀!……”仪萍很冷淡。家丁们把陶书利举到了井口前,正要往里扔,三太太突然站了起来,道:“停!”
众人惊异。
陶书利被几个家丁举在头上,他的一只裤脚往外哗哗流水。四太太道:“我的娘,尿了!”三太太道:“把他放下吧。”家丁们把陶书利放了下来,陶书利已经支持不住,软在了地上。三太太道:“大少爷,闹了归齐,你就这么大个胆呀!行了,能给你求情的都求情了,我不给面子也就太不讲究了。往后你怎么做人,心里明白点吧!”三太太走了。陶书利骂道:“五姨太,你他妈的太丧良心了!”仪萍轻蔑地笑了笑,转身也走了。
二太太和四太太走在路上,两个丫环跟在后面。
四太太小声道:“二姐姐,这是演的哪出戏呀?”二太太道:“我也纳闷呢。”四太太道:“五姨太也真狠心呀,她怎么一句情也不求呀?”二太太道:“三猴子是不是看出来了,五姨太不会求情,才演了这么一出戏,让大少爷去恨五姨太呀?她说,‘往后你怎么做人,心里明白点吧’。”四太太道:“对对,是这么说的。可让大少爷恨五姨太,有什么用呀?”二太太道:“就可以借刀杀人了。”四太太没听明白,问道:“借什么刀?杀谁呀?”二太太道:“哎呀,三猴子希望大少爷恨五姨太,希望大少爷去杀了五姨太呀。”四太太如梦初醒,道:“啊,明白了。”二太太道:“这样三猴子就可以一下子除去两个眼中钉了。”四太太道:“两个?”二太太道:“大少爷要是杀了五姨太,大少爷还能活吗,这不是两个吗!谁让大少爷贱,去报告阎探长,要不,五姨太不得死在黑云滨?三猴子能不恨他?”四太太道:“哎呀二姐,你可真是聪明过人呐。”二太太得意地笑了。四太太道:“有这样的脑袋,你当初为什么死乞白赖地不做那个当家人哪?”二太太道:“放屁,你当初推举我了吗!”
四太太不吱声了。
陶书利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对着镜子扇嘴巴,左一个右一个。
陶书利边扇边道:“你个他妈的这个尿泥,熊包,没筋骨的东西!你他妈的还尿了,怎么不拉了!我叫你尿,叫你尿!……”陶书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这才看清自己穿了一条大花裤衩,他又道:“妈的,丢老人了!真他妈的没有脸活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找出一条裤子往身上套。正套着,陶书远开门进来,道:“大哥,你要出去?”陶书利道:“你来干什么?”陶书远道:“我来看看你。”陶书利道:“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好看吗!”陶书远道:“大哥,我想跟你说,以后呀,你别总去那地方了。”陶书利道:“什么地方?”陶书远道:“赌场呀,妓院什么的!”陶书利道:“那我去哪?你告诉我去哪?”陶书远道:“去哪?去哪不行呀,怎么就非得去那地方不可吗?”陶书利道:“哎,老二,那地方你去没去过?”陶书远道:“没去过。”陶书利道:“想不想去?”陶书远道:“不想。”陶书利道:“有工夫我带你去呀!”陶书远道:“我不去!”陶书利突然火了,道:“你他妈的不去你来劝我个屁!”陶书远道:“我不去我才有资格来劝你!”陶书利道:“你不去,那是你有地方去!从小,你念书去了,我呢,念了几天私塾,不好好学,先生气跑了,陶老爷也不管我。我那个娘呢,陶家的一大档子事儿够她忙的。我他妈的从小就跟下人玩,我偷家里的钱,叫他们领我听说书看唱戏的,看耍戏法的。大了,我就赌,嫖。老二,你可不知道呀,骰子抓在手上‘哗哗’一摇,他妈的人世上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小娘们儿往怀里一搂,销魂呀,骨头都酥了,什么陶家的这个那个的,谁管呀。这地方不去,你往哪地方去呀?我不像你呀,可以教教书,还有个书玉整天围在身边转,二哥长二哥短地叫着。谁也不烦你,看了你都喜欢,谁他妈的喜欢我呀?哎,二少爷,那个五姨太,也喜欢你吧?”陶书远道:“大哥,你说点正经的不好吗!”陶书利道:“什么是正经的呀,我长这么大,就没他妈的正经过!”陶书远道:“谁教你不正经了?从小,咱们一起念私塾,你往先生的茶杯里尿尿,叫你背课文,你说你舌头肿了,说不出话。你往丫环的脖子里塞虫子,往家丁的屁股上抹牛屎。你偷钱,偷家里的首饰出去卖。长大了,就嫖、就赌。你怎么不知道控制自己?什么香什么臭,什么好什么坏,你分不出来吗?你是不想,你是只要痛快就行,只要你痛快了,什么祖宗爹娘,什么道德良心,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你还有道理了,你有什么道理呀?”陶书利道:“二少爷,二少爷,慢,慢。陶家有良心吗?陶家有道德吗?老爷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有良心的事儿?大太太都干了些什么有道德的事儿?你娘,三太太、四太太,都干了什么有良心有道德的事儿?你说,你说呀!”陶书远道:“他们不好,你就不好吗?”陶书利道:“他们不好,我凭什么好?做好人多累呀,好吃好穿的尽别人,累活脏活你自己干。别人骂你你听着,别人打你你躲开。扶老的,背小的,多累呀,谁爱做好人呀!做坏人多舒服呀,吃,吃好的,穿,穿好的,不干活,看谁不顺眼踹他两脚,看哪个小女子长得俊,搂过来就睡……”陶书远道:“呸!你要脸不要脸了!”陶书利道:“那肯定不要脸了!二少爷呀,你呢,当不了坏人,我呢,也当不了好人,咱谁也别劝谁,谁也别管谁。可有一条,五姨太你就别和我争了,我非把这小娘子拿下不可!”陶书远道:“你敢动她,我饶不了你!你、你简直不可救药!”陶书远摔门走出去。陶书利大声吼道:“我是王八蛋,你管得着吗!”
那个时候,仪萍在荷花池边画画,画面上出现了池水中的荷花、回廊,岸边的假山石与垂柳。小福子站在一旁看着,道:“太像了!”仪萍道:“画着玩,像不像就这么个意思吧!”小福子道:“像,真的像呀!”仪萍道:“我小的时候就爱画画,可没有人教,就一直这么瞎画着。”小福子道:“五姨太,您家是大户人家吧?”仪萍道:“不是。”小福子道:“不是大户人家,怎么又会弹琴,又会画画,还识字呢?”仪萍道:“我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上海念书,她们家人希望她学会弹琴、作画、读书写字,可是她没学会,我倒学会了。每次她爹去上海看她,她都让我给她作几幅画,写一些字,糊弄她爹。我就是这样练的。”小福子道:“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哪地方的人?她爹是做什么的呢?”仪萍看着小福子,突然就笑了,道:“那小姐是宁波人,她爹是做大买卖的!”小福子察觉仪萍的笑容有些异样,有些慌了,道:“哦,做大买卖的呀!……”
小福子冷丁回头,发现陶书远站在后面,看仪萍画画。陶书远嘘了一声,示意小福子不要出声,并示意小福子离去。小福子偷偷走开。
仪萍还在认真画画,道:“小福子呀,烧火的大贵,是不是和你挺好的呀?”仪萍发现没人回答她,停下来转脸看,看到了陶书远,她一愣。仪萍道:“你?……”陶书远道:“仪萍,你画得真像!”仪萍道:“二少爷,你有事吗?”陶书远面对仪萍的冷淡,有些意外,道:“仪萍你?……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叫我二少爷了,叫我书远。”仪萍道:“二少爷,我可以叫你书远,但是你不可以叫我仪萍。我是你五姨娘呀,仪萍可不是你叫的,这你心里可要清楚呀!”陶书远道:“仪萍,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呀?”仪萍道:“没有,我就是这样的人!”陶书远道:“不会吧,你不是那样的人!”仪萍道:“那你是不了解我,我是这样的人。小福子!”站在远处的小福子跑过来,道:“五姨太!”仪萍道:“把东西收拾了,咱们回去吧!”说完,仪萍转身走了,把陶书远扔在了那里。陶书远道:“仪萍!……”小福子道:“二少爷,你们怎么了?”陶书远道:“啊,没事儿。哎,小福子,五姨太爱吃什么?”小福子道:“五姨太爱吃鱼,吃淡水鱼,不吃咸水鱼。”陶书远道:“爱吃鱼的人,什么性格?”小福子道:“爱吃鱼的人……不知道。”陶书远道:“性情冷漠,铁石心肠!”
说完,他也走了。小福子自语道:“二少爷不高兴了?……”
离开了仪萍,陶书远一个人来到江边,半躺在江堤上吹口琴,他看着江堤下面的苇荡,目光忧伤。接天连地的苇荡在风的吹动下,海浪一样波涛翻滚;远处有水鸟成群飞过,飞向遥远的天边……口琴声在苇荡顶飘游,像在诉说着一个故事,娓娓婉婉,很忧伤。
这个时候,一辆带篷的马车在苇荡里往前行驶着,来到了苇荡深处,马车停下,大梅子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押着一个人从苇荡里走出来,这个人头包着,却能看得出就是那个要杀仪萍的钓鱼人。那人看到大梅子,像看到了救星,喊道:“大梅子,快叫三太太来救我呀,他们把我的一只耳朵割掉了!”大梅子对警察道:“你们阎探长呢?”一个警察道:“阎探长公务在身来不了,让我们两兄弟来办这件事。”大梅子道:“开价吧!”警察道:“两千大洋!”大梅子道:“两千大洋,离谱了吧!”警察道:“陶家人要是知道了三太太安排人在黑云滨杀人,她那个当家人还怎么当?这不值两千块吗?”大梅子道:“老阎和我们三太太是有交情的,咱们讲讲价,一千大洋吧?”警察道:“老阎要是和你们有交情,他自己就来了!你要是觉得这个价不合适,我们就把人带走了!”钓鱼人喊道:“大梅子,救我呀,救我呀!……”大梅子道:“你们别走,我给你们拿钱!”大梅子上了马车。两个警察押着钓鱼人在等。突然马车的布帘挑了起来,一边探出一个男人,手持驳壳枪,连连开火,把两个警察和钓鱼人打倒在苇荡里。马车调了弯,快速跑了起来。三具死尸静静地卧在苇荡里。
苇荡的另一边,一个蒙面人露出了头,看着这边。
三太太坐在仙台镇的一家茶馆里喝茶,她对面一个老者在拉弦,一个小女孩唱着小曲。三太太听着伤感的小曲,有些难受,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喊道:“堂倌!”堂倌跑来道:“太太,有什么吩咐?”三太太道:“去,赏给他们!”堂倌道:“好哩,太太赏大洋一块!”堂倌把大洋交给了老者。老者和女孩给三太太鞠躬,道:“谢谢太太,谢谢太太!”三太太道:“不要谢了。小孩子家不容易,怪可怜的。”老者道:“太太菩萨心肠,太太菩萨心肠呀!”说着又开始演唱。
大梅子匆匆进来,道:“三太太。”三太太道:“你坐,喝茶。”大梅子道:“先说话吧!”三太太道:“喝茶!”大梅子道:“好好,喝茶,喝茶。”大梅子一边喝茶,一边焦急地看着三太太。三太太不瞅她,看着那边唱小曲的,慢慢喝茶。大梅子忍不住道:“三太太,事办完了。”三太太道:“老莫那个人挺可惜的,死了还缺只耳朵。你给他们家里送两百块大洋吧,听说他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母亲。”大梅子道:“我知道了。”
三太太说完起身就走了,大梅子坐在那听曲,一动不动。
四太太穿得漂漂亮亮走出大门,后面跟着凤妹子。门前停着轿子,看样子要出门。四太太还没上轿,凤妹子捅了下四太太,四太太转头看见阎探长的马车从对面驶来。四太太急忙拦住。阎探长的马车停下了。四太太上前问安,道:“阎探长好哇!”阎探长笑眯眯地看着四太太,道:“你好哇,四太太。”四太太道:“您这是去哪儿呀?”阎探长道:“在家刚住了一晚上,就得回县里了,清查革命党,还不是袁世凯闹的!”四太太道:“进屋喝杯茶吧!”阎探长道:“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四太太道:“怎么这样客气呀,不给我面子?”阎探长道:“哈哈,不敢,不敢。您这是要去哪儿呀?”四太太道:“我呀,正想去您府上坐坐呢。”阎探长道:“那好哇,难得四太太这么看重我,我可是受宠若惊,十分荣幸了!”四太太道:“嘻嘻,那您不去县里了?”阎探长道:“不去,不去了。请!”四太太道:“阎探长请。”
四太太跟随阎探长来到了阎家,阎探长和四太太落座。四太太道:“您真领我来您家呀,就不怕您太太吃醋?”阎探长道:“啊,她回娘家了,走好几天了!”四太太道:“是吗,我说家里这么清静呢!阎探长呀,其实你这个人挺随和的,刚开始我看见你的时候,还真挺害怕的呢!”阎探长道:“害怕?怕我什么呀?”四太太道:“你总绷着个脸,见了谁也不笑,腰里别把枪,怪吓人的!”阎探长哈哈大笑道:“你算说对了,不少人都怕我哩。城里的人吓唬孩子都说,‘别哭了,再哭,老阎来了!’”四太太被逗得咯咯直笑,道:“还有这么说的呀。我光听说,别哭了,再哭马猴子来了,你老阎成了马猴子了!”阎探长道:“其实怎么样?我是不是挺随和的?接触久了就会让你觉得我是那种挺亲切的男人,是不是?”四太太道:“是是是。”阎探长道:“四太太,护国军的江参谋长,最近没来?”四太太道:“阎探长,您提他干什么呀,江参谋长和我有什么关系呀!”阎探长哈哈大笑道:“四太太,不说实话了吧?你和江参谋长还有六爷,合伙贩烟土,这事儿还能瞒得过我老阎?”四太太道:“人家都说你们警探像狼狗,哪地方有味,都能闻着。”阎探长道:“听说,你叫姓江的那小子给骗了?他拿着钱跑了?”四太太道:“这事你也知道呀!”阎探长道:“我什么事情不知道!”四太太道:“那个姓江的,阎探长呀,别提了!……他可把我坑苦了!”阎探长道:“骗色又骗钱,这小子真他妈的不讲究!”四太太道:“这事还没完呢!他把钱崩跑了,可六爷却找我来要钱了!”阎探长道:“六爷找你要钱?六爷凭什么找你要钱呀?”四太太道:“六爷说,江淮是我给他推荐认识的,江淮把钱崩跑了,他就跟我要!”阎探长道:“这没道理呀,江淮崩跑了他的钱,他跟你要什么呀!”四太太道:“可他不说这个理呀!”阎探长道:“那你怎么办呀?”四太太道:“我有什么办法呀?你知道呀,我在陶家,是最穷的了,谁都比我强呀,我哪来的钱给六爷呀!”阎探长道:“那是,陶家你是最穷的了!二太太在永康钱庄放印子的钱,也不下三万大洋呀!”四太太道:“啊,这么多呀!”阎探长道:“还说什么呢!三太太不露,可三太太出手大方,她的钱不少于二太太!”四太太道:“她们的钱都哪来的呀?”阎探长道:“哼哼,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呀!”四太太道:“哎哎,告诉我嘛!”阎探长道:“不能说呀!你也别问了,知道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四太太道:“哎哎,有件事儿我还忘了问你。”阎探长道:“还有什么事儿呀?”四太太道:“你说,三太太要把大少爷填井里,三太太为什么要和大少爷发那么大火呀?”阎探长道:“看不出来?”四太太道:“我笨,我看不出来!”阎探长道:“你过来。”四太太小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阎探长耳语。四太太大惊道:“真的!”阎探长在四太太的脸上摸了下,道:“我能骗你吗!你可别乱说呀。”四太太道:“阎探长,六爷的那件事情,您能不能帮我摆平一下呀?”阎探长道:“六爷可是不太好说话呀,可我尽力,尽力吧!”四太太道:“那我就先谢谢阎探长了!”阎探长道:“四太太想怎么谢我呀?”说着手已经伸了过来,抓住四太太的手摸。四太太道:“阎探长呀,这不好吧!”阎探长道:“妈呀,我骨头都要酥了呀!……”过来搂四太太。四太太道:“阎探长,这、这有点太快了吧!……”阎探长抱住四太太往卧室推,道:“不快不行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四太太道:“阎探长,阎探长,咱们话还没说透呢!”阎探长道:“话不说了,咱先把事做透吧,把事做透!……”四太太道:“阎探长、阎探长!……不好,不好呀,这算怎么回事呀!……”
突然外面传来敲大门的声音,很重很急。四太太道:“不好呀,你们家来人了!”阎探长道:“他妈的,这是谁呀!”阎探长往外走。阎探长走到院子前问道:“谁呀!来人呀,把大门打开!”下人跑来了,打开了大门,两个鼓胀的麻袋从外面滚进来,滚到阎探长跟前。四太太走了出来:“这是什么?”阎探长对下人道:“打开!”下人打开了麻袋,众人大惊。麻袋里装着那两个警察的尸体。四太太一声尖叫。阎探长道:“娘的,这是谁干的!”四太太恶心了,捂着嘴跑了。阎探长喊道:“四太太,四太太!……娘的,好事给搅了!……”
一只船在河里慢慢飘荡着,河两边的岸上有洗衣洗菜的妇女,还有玩耍着的孩童。三太太和大梅子坐在船里。小福子在和三太太说话,大梅子在一旁听着。
小福子道:“三太太,她说她不是大户人家的。我问她,不是大户人家的,怎么又会弹琴,又会画画,还识字呢?她说,她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上海念书,那家人希望小姐学会弹琴、作画、读书写字,可是小姐没学会,她倒学会了。每次那个小姐的爹去上海看女儿,那小姐都让她给作几幅画,写一些字,糊弄小姐的爹……”三太太道:“你没问问,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哪地方的人?她爹是做什么的呢?”小福子道:“问了,她说,那小姐是宁波人,她爹是做大买卖的!”三太太道:“你还问她一些什么?”小福子道:“再没敢问。我看见她朝我笑了,那个笑好像她明白了什么,我就不敢再问了。”三太太道:“好了,你回去吧,诸事留点意,一定要帮我把她的底细探出来,啊!”小福子道:“好。三太太,我走了!”三太太道:“走吧。”
小福子下船了。
三太太道:“这个五姨太,真是不好斗呀!……”大梅子道:“不是大少爷捣乱,她这回也就死定了!”三太太道:“我真想把那恶少填进井里去。”大梅子道:“五姨太为什么不求情?”三太太道:“她太刁了,她知道她一求情,我非填了大少爷不可。我也知道她肯定不会求情,我才这样做,让大家看看,这个女人,心是多么狠。我也想大家伙看看,我这个当家人,不比大太太差!大梅子,你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多清闲呀!”大梅子道:“是呀,是挺清闲的,尽管他们不富裕……”三太太道:“你去把大少爷给我找来,我在这船上请他吃酒!”大梅子道:“请大少爷吃酒?”三太太道:“对,我请他吃酒!”大梅子道:“好吧!”
大梅子把陶书利找来了,陶书利上了船,大梅子跟在后面。陶书利见三太太摆了一桌子的酒菜,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了下来,道:“什么意思,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呀?”三太太道:“你呀,一点不聪明!我真的能把你填井吗?”陶书利道:“那你干什么?你逗我玩呀,有这么玩的吗?把我的尿都吓出来了,多他妈的丢人呀!”三太太笑道:“谁知道你能吓出尿呀!”陶书利道:“你还笑!”三太太道:“好好,我给你压惊,给你压惊!”一边说一边倒酒,道:“我是想让你看看,到了关键时刻,到底谁能救你!”陶书利喝尽了一杯酒,放下了杯子,道:“你就这意思?”大梅子给倒酒。三太太道:“哎,我就这意思!我要让你知道,这个五姨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救了她,她能不能救你。结果怎么样?”陶书利道:“结果她站在那,一句话都不说!”三太太道:“这样的人,你倒救她干什么呀?”陶书利道:“我哪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呀!”三太太道:“要不是说你心眼太实呢!”陶书利道:“你干脆说我傻得了!”陶书利又喝净了一杯酒。三太太道:“大梅子,倒、倒!”陶书利几杯酒下肚,舌头有点硬了,道:“这个女人,她、她太没良心!她没良心!……”三太太道:“不是没有良心,她简直就是铁石心肠呀!”陶书利道:“铁石心肠!妈的真是铁、铁石心肠!”陶书利一杯一杯地喝。三太太劝道:“少喝点吧,别醉了。”陶书利道:“醉不了!这个狠心的女人,她是什么?她、她就是毒、毒蛇呀!……”
这个时候,陶家大院人工湖上的亭子里,大贵在给仪萍和小福子变戏法,一会变出个鸡蛋,一会变出个鸡崽。突然变出条小蛇,把仪萍和小福子吓得大声惊叫。大贵道:“别怕,假的,假的!”仪萍道:“我看看我看看!”果然是纸做的一条小蛇。仪萍道:“做得真像呀!你做的呀,大贵?”大贵道:“我做的!”仪萍道:“大贵你手真巧呀!”小福子道:“可巧了!过年的时候,他会做各种灯笼,鸟呀鱼呀,还有大萝卜、大白菜、跑马灯!他还会做风筝、燕子、蜈蚣、龙!”仪萍道:“那可真是够巧的了!”大贵道:“她夸我呢!”仪萍道:“别说呀,你们俩还真是挺好的一对!”小福子道:“五姨太,您可别这么说呀,这要是让三太太他们知道了,可就完了!”仪萍道:“怎么了?”小福子道:“陶家家规上有规定,下人不准在一起谈亲。要是犯了这一条,轻者刑罚,重者填井呀!”仪萍道:“还有这样的规定呀?”小福子道:“吓死人呀!……”
陶书利摇摇晃晃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嘟哝道:“狠心的女人……毒蛇!……妈的,狠心的女人,毒、毒蛇呀!……”陶书利来到自己家大门口,狠狠擂大门:“开门开门,开门!”看门人开了门,道:“大少爷……”陶书利一推,道:“去你妈的!聋了!”陶书利把看门人推得一个趔趄就进去了。
陶书利来到了亭子里,仪萍、小福子和大贵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陶书利突然从腰后拔出枪,对准了仪萍,恶狠狠地道:“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今天我打死你!”小福子惊道:“大少爷!”陶书利道:“你们老实待着,你们敢动,我马上就开枪!”小福子和大贵吓得不敢动。仪萍站起来道:“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陶书利道:“你别问我!问你自己!”仪萍道:“问我自己?我可没惹你呀!”陶书利道:“你配做人吗?”仪萍道:“我怎么不配做人了?”陶书利道:“你不配!做人要有良心,我救了你,你为什么不救我?三太太要把我往井里填,你站在那一声不吱,你有良心吗,你有吗?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就是毒蛇!我毙了你!”他把枪口又逼近了仪萍。小福子上前拽陶书利的胳膊,道:“大少爷,你不能呀!”陶书利回手用枪柄砸在了小福子的头上,道:“少他妈的管闲事儿!”小福子倒在地上,额头上出了血。大贵道:“小福子!”仪萍要上前去看,陶书利用枪顶住她,道:“你待着!装什么慈悲呀,你有慈悲心吗?你见死不救,现在装什么好人呀!”仪萍道:“陶书利,你这个人很愚蠢!”陶书利道:“你见死不救,还敢笑话我,我今天非毙了你不可!你以为我这枪没有子弹吗?”突然就朝仪萍的脚前放了两枪,惊得仪萍往后倒退。小福子道:“五姨太!”仪萍大声道:“陶书利,你这头蠢驴!”陶书利道:“你敢骂我!”仪萍道:“我就骂你了!开枪吧,开枪!你开枪呀!”陶书利的手哆嗦了,道:“你别逼我,你别逼我!……”仪萍道:“我说你蠢,你还不愿意听,你知道谁救了你吗?”陶书利道:“谁?”仪萍道:“我!”陶书利道:“你?”仪萍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替你求情吗?”陶书利看着仪萍。仪萍道:“我不求情,你能活着,我要是求情,你必死无疑!”陶书利道:“这话怎么讲?”仪萍道:“你今年多大了?”陶书利道:“二十四了,怎么了?”仪萍道:“噢,二十四了?不小了,二十四了,可以了!”仪萍上前扶起了小福子,不理陶书利,和大贵搀着小福子从陶书利身边走过去。陶书利道:“哎哎,谁叫你走了?”仪萍道:“你还是多用用脑子吧,少用那把破枪!”陶书利眼看着三个人走了,站在那里,自语道:“哎,她什么意思呀?‘二十四了,可以了’?这他妈的,这怎么像谜语似的!……”
一日,陶家大门外。
一个警察在砸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他身后跟着几个警察,还有一辆大车,车上拉着两个死了的警察。
陶家看门人开了门。
几个警察往里进,把大车往里赶。
看门人:“哎,这算怎么回事呀?死人怎么拉我们家里来了?”
警察把看门人一推:“管得多!”
这天傍晚,陶家大门又被敲响,这次是阎探长来了,他让陶家的下人去喊三太太,他站在那等。
三太太领着几个姨太和管家急急忙忙迎上来,道:“阎探长,不说您回县里面去了吗,怎么没走呀?”阎探长道:“有人不让我走呀。”三太太道:“谁呀?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拦您呀?”阎探长转了身,看着从大门外进来的大车,道:“是他们!”众人看到大车上拉着两具尸体,都大惊。三太太和大梅子更是暗暗吃惊。仪萍也感到意外。四太太差点喊出了声:“这不是……”她总算是停住了。三太太道:“阎探长,这是怎么回事呀?”阎探长道:“我的这两个兄弟,都是进黑云滨解救五姨太的兄弟,他们叫人给害死了。三太太,你说怎么办吧?”三太太道:“谁害了他们呀?”阎探长道:“三太太您不知道吗?”三太太道:“阎探长,您真能开玩笑,我怎么能知道呢?”阎探长道:“噢,您不知道呀,不知道就算了。不管谁害的,他们肯定是为了救五姨太得罪了人,也就是说,为你们陶家殉了职,怎么办吧?”三太太道:“听阎探长这么说,是要我们陶家出点抚恤金了,行呀。先别说是不是为我们陶家殉的职,就说这两个兄弟这么年轻就死了,抛下妻儿老小的,我们也得可怜呀。王管家。”王宝财道:“在。”三太太道:“去账房拿五百大洋给阎探长,抚恤一下这两个兄弟!”阎探长道:“给我停!打发要饭的呀,这叫两条人命呀,五百大洋?”三太太道:“那就再加五百!”阎探长道:“不行!”三太太道:“多少行?”阎探长道:“两千!”
三太太道:“阎探长,两千大洋有点离谱了吧?”阎探长道:“那行吧,这俩兄弟你们处理吧,我们不管了!”领着几个警察往外走。三太太道:“阎探长,留步!”阎探长道:“有话请讲!”三太太道:“王管家,去账房拿钱!”二太太和四太太互相看了一眼。陶书利也觉得蹊跷,不明白三太太为什么这样大方。阎探长道:“那就谢三太太了!”
阎探长走了以后,四太太和二太太往回走,四太太道:“这两具尸体我见过。”二太太问道:“你见过?在哪见过?”四太太道:“可是我不能说。”二太太道:“以后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别像小孩拉屎,出一截留一截!”四太太道:“太恶心了,我说话成小孩拉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