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寺住着著名的禅师释尊。
禅宗一脉到了当代,却也不是一味的不立文字了。这释尊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因一本《洗碧灯录》而闻名于世,与当代许多儒学大家都有交往,是个道通释儒的大家,是以世人均爱听其说禅颂古。
江蕴月对玄玄乎乎的东西不大待见。这世间的道理,说大也大得很。说小,也无非一句无关利,便关情。也就没什么好含含糊糊,兜来绕去的。
不过碍于老爹的面子,加上……眼下自己这副小身板,也是有身份啦,少不得应酬一番。
但是这寺庙没肉吃,可就苦了豆子,熬不过一顿饭,到了下午,脸都绿了。
“小爷,般若寺后山有好东西,咱们去耍耍?”。般若寺内僻静的小院,是般若寺内专门留宿学子文人念书用的,眼下成了豆子不守佛门清规的避难地。
江蕴月对着老爹给他的一叠文书在大小眼呢,心里正按捺不住,早就蠢蠢欲动,听闻豆子的话,眼睛一亮:“什么好东西?”
“山上薏苡叶顶呱呱,还有山雉、野兔……”
“嘿嘿……”江蕴月睨着豆子:“你没肉吃就去打野味的主意,让释尊和尚知道了,不知道要念多少声佛。”
“不过~”江蕴月吊高了音调:“今日午膳,没一点油腥,还是豆油做的菜,一股子豆腥味,闹得小爷现在还犯恶心!”
豆子那边喷了一口气,那边已经掏出一个大号弹弓,惹得蕴月眼睛又往外凸了凸。
“小爷没出息!”说着两人极有默契的往后山上走。
豆子身负武艺,尤其在山野中,豹突猿走,一进了山就奔走跳跃,渐渐把蕴月落在后面。蕴月早就习惯了,加上自己还有三两道三脚猫的功夫,也并不担心,只轻松在后面晃荡,心里却是想着朝中诸位官员。
古光,废帝时候就封了莱国公,一直是朝中执宰。
文重光,英国公文彦博长子。文彦博则是废帝时期与古光一同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家两代都执掌枢密院军政重务。
曲谅,刑部左侍郎,参知政事,皇帝他外公。
这三人就是朝中的三大宰相。
蕴月随手折了根草,咬在嘴里,有种特有的清冽芳香。这三个人,前两个都是太皇太后在凤元元年从故都洛阳迎回来的……
最让人摸不着北的还是兵部,听老爹的意思,这禁厢两军的军费尽归右侍郎袁天良管,那正牌老大黄澄去干嘛啦?
想到这里江蕴月忍不住又骂他老爹,丢给他一堆东西,却也不说要做什么,还要他山长水远,离开高床软枕来过和尚日子,真是……话说他江蕴月似乎要找个半瞎子算算命了,什么都要靠猜的。
不知道行了多久,蕴月耳边一高一低传来声音。
“哎!哪里是这样的嘛!”
“你不懂不要插嘴!我跟我爹在山里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放一些这个准没错!听我的!”
“这是些什么玩意?能吃的?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到处跑,惹一脸的灰,什么好玩的?”
声音一高一低,一把娇糯,一把中气十足,周围一片淙淙流水声,不时点缀些鸟鸣,宛如映在清溪里的浮云,端得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却更有鸟鸣山更幽的味道。
江蕴月听到声音,瞥了嘴:怎么又遇上了!
说话间转进小道旁的密丛,不多时,眼前开阔,是溪边一片滩涂,豆子和一身青衣的阿繁正蹲在地上,给一只山雉糊上泥浆。
豆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小爷!”
旁边阿繁也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盈盈光彩,只是……蕴月邹了眉,又想起元宵,鼻子哼了一声:“每见你,都是一幅脏猫样子!”
阿繁面上确实几道泥痕,又听见江蕴月一脸不待见她的样子,只嘟了嘴,低头摆弄那只鸡不说话。
蕴月没了意思,只得也走近一点,想和豆子说话,这才发现阿繁的一只背篓放在一侧,里面一背篓新鲜叶子,想是……这丫头!
蕴月嘿嘿一笑:“哈!阿繁,你不只是只小脏猫,还是只会偷鱼的猫!你到这般若寺后山做什么的?敢不敢告诉小爷?”
豆子听见白了蕴月一眼:“小爷没偷过东西?”
这一个偷字让阿繁极为郁闷,一举手,往蕴月脸上又是一摸,蕴月大叫一声,跳起来:“你、你……你什么毛病,就喜欢往人身上抹东西!”
阿繁咯咯笑开:“阿繁若是脏猫,小贼便是泥里打滚的猫!”说着气定神闲站起来,拍拍手,缓步走到溪边,一面哼着小调一面洗手洗脸。
她声音极为动听,蕴月只觉得仿佛那条清溪就叮咚流在心上,一抬脚也蹲在阿繁身边,恰见一弯峨眉水中影,两颊浅笑上心头。幽泓洗璧颜,这张脸倒也是极生动的模样。蕴月有些呆,转过头去,也伸手洗脸:“便不与你计较!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帮阿婆送菜,知道这里有好的薏苡叶,便采些回去。阿婆胃寒,用这个合适。我这没问过住持,小贼……”阿繁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堂堂皇皇的样子:“阿繁是个女子,他们不让进山门罢了。这薏苡叶长在山中大和尚不用,白白坏了,还不如我带出去呢。天生万物,本来就供人取用的,小贼!”说罢,阿繁站起来,转身走开。
蕴月扭头去看,才看见阿繁身上一件青色春袍刚刚及膝,上面倒勾了几个破洞,腿上的白绫裤灰一道褐一道的。
“这丫头!好生打扮也不赖嘛!”豆子一面生火一面打量阿繁:“眼睛大大的,脸蛋不顶白,但是红扑扑的。”
一席话说得阿繁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旁边江蕴月也是晃荡着过来,看见阿繁害羞的样子,心里痒痒的又跟着豆子使坏:“呀!正是呢,正正经经换一身衣裳,也勉强过得去了!”
阿繁眉头一皱,朝蕴月啐了一口,转身又跑开去,身姿甚是轻盈。
蕴月耸耸肩,在一旁找了块大石头,又摘了张大叶子盖着脑袋,翘着二郎腿一躺身,惬意无比的享受春日午后的阳光。不多时,感觉豆子也在自己身边躺下来,便问:“豆子,你说这小丫头是做什么的?”
豆子好一阵沉默,然后才说:“不知道,我听老陈提过,这丫头小半年前在城西落的脚,只身一人,挺奇怪。只是她一手银针,真是了得,城西那一片都知道她。”
“嗯,刚才看见她跑开,颇为敏捷,只怕也不是头一回在山里转悠了。随便撞到一个花姑娘都不是普通花姑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过看她这样子挺实诚,还算不错,就是到处跑,性子野了一些。”
忽然江蕴月发现有人在踢自己,掀开了大叶子,发现阿繁抱着一怀的枯枝站在他身边,一只脏兮兮的脚正在踢他:“懒虫!我与这位哥哥收拾了山雉,你怎么动也不动?”
蕴月用手略撑起上身,理直气壮道:“小爷从小就没动手弄吃的,弄坏了大家一块没得吃!”
阿繁眉头一皱,下一刻一抬腿,便在蕴月的肚子上一跺脚……
“啊~”江蕴月一声惨叫,脑袋直接撞在身后的石头上,半天起不来。
“哈哈!”豆子在一旁笑的打滚。
“哎呀~~豆子……她打我你怎么不拦着……”江蕴月再一次体会豆子这个保镖形同虚设。
“她打你?”豆子拍拍手站起来:“她一个小丫头能打你?又不是绿衣阿姆!”
这是什么逻辑?江蕴月直接晕菜:“哎哎……阿姆拧我的耳朵你都不让,她你怎么又不吭声?”
“阿繁过来,帮我看看火!这小子从小就懒的和一条虫差不多,从没同甘共苦这说法!”
江蕴月翻白眼,豆子这么快就倒戈?
“哥哥,那你怎么还乐意和小贼在一块?”
“我脾气大,他能忍我。那我就也忍一忍他懒吧。”
不一会江蕴月便闻道一股香味,让人食指大动,他一骨碌爬起来:“好香!豆子,这回不大一样!”
阿繁得意洋洋对着豆子说:“我说的没错吧?放些紫苏自然就不同的!”
豆子凑着鼻子闻:“这东西我没见过,你哪里来的?”正说着,与蕴月两个人已经三下五除二肢解那只山雉。
“紫苏也能入药,也能做菜,他的味道很特别……”
“哈哈!道是谁在这佛门清净地开荤!原来是江小爷!”
……三个人同时大吃一惊,转头去看,江蕴月和豆子两个人同时食不知味,唯独阿繁跳起来:“公子!你怎么也是要到这般若寺后山的?”
赵恪转眸在石化的两人身上一扫,眼光旋即落在阿繁身上:“公子是被阿繁姑娘这紫苏鸡的香味牵来的!”
阿繁吃吃一笑,手中的鸡块递了出去:“公子吃便是!”
赵恪眉头一抬,温和道:“阿繁你吃!”说着了打量一遍阿繁,又笑道:“天边半晨曦便出门,路上只怕没这好吃的山雉?”
阿繁脸一红,脸上漾出笑容,甜的拧出蜜来:“那就不管公子了,阿繁真是饿了。”
旁边两个人咬在嘴里的鸡肉,吞不是、吐不是,对赵恪客气不是、不客气也不是。江蕴月这回宁愿是直接倒地挺尸算了。好半天,蕴月还是把嘴里的鸡肉吞了下去,揣摩着赵恪的表情,极为狗腿的假笑:“公……公子……”
赵恪微笑着看江蕴月,略略点头,几乎不可见的摇摇头:“江小爷!这样巧!”
“嘿嘿!”蕴月又笑:“好巧!好巧!”
旁边豆子早就憋得脸都紫了,这回忍不住,跳起来:“哎哟!我的娘!”。说话间跳开两步,却又正正撞在待立在侧的得喜。
“听闻江小爷的这位长随颇有两下子武艺,得喜,你便讨教讨教?”赵恪和颜悦色,向得喜吩咐。
得喜一声答应,看着豆子的眼神当即锐利了几分,豆子一震,全身肌肉开始硬了起来,两人也不说话,就在不远处的滩涂对招拆招起来。
支开豆子?皇帝要说啥?江蕴月心里直打鼓,看着皇帝微笑的侧脸,心里急速转了起来,难道……这就是老爹让他来这鬼地方的原因?蕴月开始滴汗:话说,他这挂名老爹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以此类推,这小皇帝~~~~~~
“公子,你真的不尝尝么?这位哥哥的手艺不差呢,加上阿繁调的味道,真的很好吃呢!”阿繁见两人面上融融,却没有半点和谐的样子,便有些疑惑:“小贼,你怎么了?方才一张脸变化的像山鬼一般,现在怎么不说话?”
赵恪眼帘一垂,嘴角的弧度弯了弯,旁边蕴月郁闷的要吐血:他哪里像山里的精怪?!阿繁像还差不多!屈原怎么说来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呸呸!鬼才子慕予兮善窈窕!嘴上不敢说话,牙齿猛啃鸡肉。
说话间阿繁还是撕了一点肉给赵恪,赵恪皱皱鼻子,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慢慢放进嘴里嚼着,才又点头:“不错。”
“江小爷好意兴!每有石破天惊之举,眼下却又在般若寺后山炙山雉,只怕还有楚歌狂?”
来了!蕴月心里一声哀叹,嘴上不敢怠慢,三分认真七分戏谑:“哎!小的就一俗人,虽然酒肉穿肠过,那佛祖还是在心上恭恭敬敬供着呢!”
“佛祖禅宗传至慧能,一花五叶,到了释尊和尚这里,诵古说禅,这佛祖也不只是心中留那么简单了。”赵恪抬头,树叶婆娑间看见苍穹高远。
“慧能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但娘提过,不立文字,佛祖便只是慧能一个人的佛祖,《六祖坛经》、棒喝、机锋、偈子,都是语,都是言,都是为了佛祖四海内传扬。”阿繁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道。
小丫头!有些见识嘛!蕴月低着头,再一次哀叹:要是他不认识皇帝多好!
“海内传扬……若无释尊在此诵古说禅,佛祖也只是释家人的佛祖。有了释尊,今天的佛祖就是天下人的佛祖了,小江相公,是这道理?”
哎~我明白了,皇帝!小江相公俯首称臣:“公子说的对!是以小的才来这般若寺,细听释尊大师的禅。想必听过了定会醍醐灌顶,自此不仅心中有佛,更为佛法宏大效仿释尊大师,为人先……”,没办法,表表决心应应景吧!
赵恪点点头,那边阿繁看了两人一眼,却又是自言自语一般:“那些禅,指三道四的,绕的我头晕。用力传扬无非是为多招些弟子。划分了门派,有了兴衰更没意思,比声名、炫大小,都是争抢的心思。”
阿繁声音低低,却竟如诵佛之声一般,当头给赵江两人泼了一盆凉水,引得他们相顾而笑。
“好!哥哥好利落的身手!”阿繁看见豆子一个鲤鱼打挺,不禁拍手叫起来,站起来跑的更近。
赵恪微笑看着阿繁跳跃欢呼的身影,只觉得岁月静好,不愿打扰。
可惜,天未必都从人愿。
静默间,赵恪从怀中摸出折子,递给江蕴月:“皇叔……你看看这急报。后日大朝,你留心看着,别叫朕失望。”
江蕴月接过来,匆匆扫去,未及细看,脸色先变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