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是川江轮的终点,从这里又换乘了更大一些的江轮到汉口。
在汉口大智门车站,郭开贞他们坐上京汉铁路的火车北上。
这是开贞有生以来第一次乘火车,果然快得多。他不由得感慨,轰轰烈烈搞了一番保路运动,四川仍然没有一段铁轨,蜀道难不知还要难到哪年哪月呢!
车到保定时开贞一行几个人下了车,从这儿转道天津。
到天津有军医学校的人接站。安顿下来后开贞得知,待各省考生到齐后要进行一次复试,然后才能入学。
复试的题目倒也并不难,唯独一道国文题却让郭开贞摸不着头脑。这道题目只写了五个字:“拓都与么匿”。郭开贞稀里糊涂地写了一通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交了卷。出了考场,发现大家都在为那道题叫苦。一起来的四川考生中那位第一名倒是读懂了考题,他告诉大家说,那是严复翻译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中用到的译文,即to
taland
unit的汉语翻译。郭开贞十分沮丧,而了解到的学校的情况,更让他失望,“一座堂皇的军医学校竟没有一名外国教习,竟没有一位大有名声的中国教员,这还成什么学校呢?”
在那时年轻人的眼里,衡量一个学校高下的主要标准是有没有,以及有多少外国教习和有名望的中国教员。这自然有些浅薄,还不无年轻人的虚荣心,郭开贞也没有摆脱掉这种幼稚,加上复试是否通得过全没有把握,他在复试完的第二天就乘火车去了北京。
大哥郭开文此时正住在北京,做川边经略使的驻京代表。开贞想找大哥想想办法。实际上,在飞出夔门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不在陆军军医学校了。当初报考这个学校,主要是想得到一个离开蜀中的机会,并不是出于对医学的爱好。他也没有想过以行医为职业养家糊口,那样实际的念头,太不浪漫了。但究竟学什么,将来准备干什么,开贞自己也没有想好。
事有不巧,郭开贞来到北京方知大哥正在外游历,好在有跟随郭开文进京的人帮助安排开贞住下。开贞决计等到大哥回来。
几天以后,军医学校的复试结果出来,全体考生没有一人落第,四川的几个考生还名在前列。同行的川籍考生写信告诉郭开贞,学校限他三天内入学,否则就要挂他的斥退牌。已经铁了心的郭开贞却不为所动,他在回信中写道:“天津之拓都难容区区之么匿。”
这一等就等到了12月。虽然郭开贞每日无事,但人生地不熟,北京的那些名胜古迹,他几乎都没有去逛过。住在正阳门附近的炊帚胡同,只偶尔去大栅栏的茶园子坐坐,其他时间就在寓所看书。静下心来,回首在成都读中学的几年,郭开贞无奈地发现:“实在是什么收获、甚至什么长进也没有。”让他觉得差可自慰的是,“得以看见保路同志会的经过,乃至反正前后的一些大小事变、大小人物的真相。”他对于社会现实有了比较真切的了解。
到这时为止,应该说,郭开贞基本上是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中完成了中学以前的教育。这给他打下了比较良好的旧学根底,对于他后来的人生道路还是大有裨益的。与此同时,在整个社会蜕旧变新的过程中,郭开贞也接受了新学的教育。虽然其中不乏非驴非马走了样的东西,它们毕竟在郭开贞的面前展现了一片未知的新大陆,并且吸引着他去探求那片新大陆。
新旧文化之间必然出现的矛盾、冲突,或许是郭开贞还意识不到的,但是由于这种矛盾、冲突而凸显出来的学界的种种腐败现象,社会的动荡不安,是他所感同身受的,加以封建包办的婚姻令他极其失望,于是,他便痛恨,他便反抗。时代把一个青年学子逐渐演绎成反叛者——一个首先想要挣脱现实社会束缚的反叛者。
12月中旬的一天,郭开贞终于等到了回北京的大哥。
郭开文对于在北京见到八弟,颇为惊讶,因为他出外游历了半年,全然不知开贞投考天津军医学校的事情。待开贞给他讲述了事情原委之后,郭开文十分不以为然。他责备了开贞的轻率、孟浪。
“学军医,既兼实用,又是官费,真是很难得的,你怎么把它抛弃了呢?”
原以为会得到大哥赞同的开贞无言以对。大哥的言辞并不激烈,语气也很和缓,但开贞却像挨了一记棒喝,他意识到自己毫无把握地办了一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
其实郭开文自己这时的状况也很不得意,由于政局的原因,他这个川边经略使驻京代表已经徒有虚名,实际上失了业,但他还是得为八弟考虑一个出路。开贞知道这种情形以后,更感到悔愧有加,他甚至做好了改行,返回四川代父经商的打算。
月末的一天,郭开文留学东京时的一个同学张次瑜来访。张次瑜这几日内要去日本游历考察,是来辞行的。他认得郭开贞,便问起了开贞的情况。当得知开贞目前正骑虎难下的窘况,就向郭开文建议送开贞去日本留学。郭开文不是没有想到这条路,当年他去日本留学时,就曾想过要把开贞带去,无奈父母亲不同意,八弟那时也太小。
现在开贞中学已经毕了业,到日本留学应该正当其时。
“但你知道,我目前是没有收入的人。”
“日本留学不是还有官费吗?考上官费不就不要你供给了吗?”
“官费生是那样好考的吗?”郭开文质疑道:“且不说日本目前只有四个学校招官费生,就是去考,明年3月、6月的两次考试是赶不及的了,得等到后年,我可是连这一年半的学费也供不起啊。”
“年轻人脑力强,有得半年的工夫怕也够了吧?”张次瑜不以为然。“我兄弟当年就是用了七个月时间考上官费的。”
郭开文听到这儿沉吟了一下,转身问开贞道:“怎么样,到日本?你假如有本领,能够用半年工夫考上官费学校,半年的学费我是可以维持。怎么样呢,有没有把握?”
郭开贞迟疑着没敢答话,他实在没法说有没有这个把握。
郭开文略做思索,下了决心:“我看你去吧,先去住半年再看。半年内能考上官费自然好,如不能,或许那时我已有了职务。就这样决定了。”
当晚定下这件事,次日晚郭开贞就得动身,因为需要与张次瑜同行。郭开文手头没有现金,拿出一根金条给开贞,让他带到日本去兑换,作为给他半年时间的费用。
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已经做好了重回四川心理准备的郭开贞,犹见柳暗花明,突然之间好似从十八层地狱升上了土星天。同时,那个“奋飞”的雄心,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此一去异国他乡的路可能充满艰辛,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是,日本不正是开贞一直渴望着有机会去的地方吗?那里对他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
第二天傍晚在车站送行的时候,大哥没有再说什么叮嘱的话,开贞也没说什么,但他在心里暗自发誓:“此去日本,如果半年之内考不上官费,我要跳进东海去淹死,我没有面目再见江东父老,没有面目再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