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取一高,心情无比舒畅,也放松不少,郭开贞对杨伯钦戏称这是“我处女的愉快”。此时正值酷暑季节,东京溽热难耐。手头的钱不那么吃紧了,开贞约上杨伯钦,还有同乡吴鹿苹同去房州避暑。房州地处海边,比东京的气候凉爽了许多。开贞他们三人在临海的北条租了一间小屋,自己起火烧饭住了下来。
这是郭开贞第一次来到海边生活,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海边的景色让他兴奋异常。放眼望去,没有风浪的海面平波如镜,湛蓝如洗;三五成群的海鸟时而轻掠过海面,时而高翔在空中;隔着海湾的对面,富士山秀丽挺拔的身姿从缭绕云端显露出来,那样一种崇高的美似乎难以用语言去描述。
郭开贞心头油然生出诗意:白日照天地,秋声入早潮。
披襟临海立,相对富峰高。
每天除了读一阵子书,大部分时间三个人都逗留在海边,或纵身跃入海中嬉戏,或伸展开四肢在沙滩上沐浴日光,或沿着海滨漫步。
每当清凉的海水轻轻拂过身上,郭开贞常常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正置身在峨眉山麓缓缓淌过的茶溪水中,于是免不了就要撩动起一番乡思。
清晨从海上看日出,对于从小听着蜀犬吠日的古老传说,生活在内陆盆地的郭开贞来说,绝对是一种奇妙的体验。黎明时分,硕大呈橘红色的太阳出现在海天一线的海平面上,由于海水和光线的作用,可以清晰地感觉着它的缓缓跃动。在即将跃出海平面之前,橘红色的太阳宛如一个巨大的鲜活的卵黄,仿佛被大海的力量向下撕扯着,挣扎着。突然,腾的一下跃然而起,顿时金光四射……这是怎样一种动人心魄的情景啊!
如果是晨雾缭绕的天气,漫步在海滨,透过朦胧的海雾,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处一排黑色的小山一样陈列着的,是夜来停泊的军舰。
这又让郭开贞联想到地图上看到的渤海湾,镜浦海岸的形态与渤海湾非常相似。但是想到这里,就会使他的心情沉重起来:那,怕是在渤海上耀武扬威的日本舰队吧!他不由得为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忧心忡忡:飞来何处峰,海上布艨艟,地形同渤海,心事系辽东。
一个月后,晒成一身黝黑的郭开贞与杨伯钦、吴鹿苹返回东京。
学校就要开学了。
日本的高等学校是大学的预科,而一高的预科班是专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分为三个部。第一部为文学、哲学、政法、经济科,第二部为理工科,第三部为医科。各科的中国留学生都要先学习一年的基础学科,然后才分别进入各高等学校与日本学生一起就读本科。郭开贞通过的是一高预科三部的入学考试,也就是说他仍然选择了读医科。
在出川前,郭开贞选择了天津陆军军医学校,但考取后不愿意去就读,才有了东渡日本留学。他拼了命用半年时间考取一高,却仍然选择了一高三部的医科,何以如此呢?郭开贞后来是这样说的:
“当时的青少年,凡是稍有志向的人,都是想怎样来拯救中国的。因为我对于法政经济已起了一种厌恶的心理,不屑学;文哲觉得无补于实际,不愿学;理工科是最切实的,然而因为数学成了畏途,又不敢学;于是乎便选择了医科。”
看起来,郭开贞的这一次选择似乎是在仓促之中做出的,甚至事出无奈,但它其实是郭开贞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具有明确目标的选择,与当初投考天津陆军军医学校时的心态有着天壤之别。当初,他正处在一种“失望、焦躁、愤懑、烦恼”的心绪中,投考天津的医学校,并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学习医学的明确目标,主要还是为寻找可以离开蜀中闭塞之地的契机。考上天津陆军军医学校,“得到了一个离开四川,也离开了那种烦闷生活的机会”,目的似乎达到了,可是离开四川之后往哪儿飞,怎样摆脱“烦闷生活”,飞出去干什么,郭开贞都还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所以在到了天津、北京之后,他一时又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彷徨不定的状态。
然而,到日本后所看到、接触到的一切,显然让郭开贞对于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有了直接的感受,有了一个可以作为仿效的对象。
“奋飞”二字不再仅仅是出于一个想象中的美好愿望和企盼。郭开贞对于自己来这里留学有了明确坚定的选择和充分的信心。他在家书中写道:“要思习一技,长一艺,以期自糊口腹,并藉报效国家;留学期间……敢不深自刻勉,克收厥成,宁敢歧路亡羊,捷径窘步,中道辍足,以贻父母羞,为家国蠹耶!”“男年已不稚,自当努力自爱,绝不至远贻父母隐忧。”当时的时代思潮是以科学和实业救国,因而轻文学,以为是无用之学。同时,郭开贞又感觉到:“以医学一道,近日颇为重要。在外国人之研究此科者,非聪明人不能成功,且本技艺之事,学成可不靠人,自可有用也。”于是,他郑重地告知父母:
“男现立志学医,无复他顾。”
即使不论生于乱世之际、欲有所为的年轻人,莫不有一股以天下为己任的豪迈之气,也不管今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郭开贞此时明确了这样一个人生的选择,至少是标明一个男孩子在弱冠之年开始写下了自立宣言的第一章,这对他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