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初涉政
傅斯年以学者身份参与政治,其底线是不从政,不到政府中担任行政职务。他不止一次表明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不愿意参与实际政治。而参政、议政只是尽自己的责任。他曾反思自己参政、议政的原因,说:“我之性格,虽有长有短,而实在是一个爱国之人,虽也不免好名,然总比别人好名少多矣。心地十分淡泊,欢喜田园舒服。在太平之世,必可以学问见长,若为政府Persecuted([政治]迫害——著者注)也还如是,惜乎其不然也……我本心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之故,而思进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门里门外跑去跑来,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无成也。”傅斯年一生行为皆可以此信作注,他的志趣在于学术研究,但因生于外敌入侵、内乱不已的乱世,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使他无法安坐书斋,只得参与政治,为国家安危、生民休戚而奔走呼号。并且他以毕生的实践兑现了参政而不从政的志向。正如有人所评论:“俗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觉得有孟真先生在,已为天下书生一雪奇冤。过去,一般人都以学者视傅先生,以博学多才称赞。孰不知读书对傅先生而言,仅是个习惯,是种储藏。傅先生的治世之心实大于治学之心……独傅先生有血有肉有骨头,随时随地读书,而不为书卷所困;随时随地报国,而不为峨冠所炫。傅先生这种品格,一半由于修养,一半也由于本性。”综合傅斯年的一生,他参政、议政可划分为三个时期:1926~1928年,参与中山大学的改造与建设;1931~1945年,为抗日救国而参政;1945~1949年,为调解国共矛盾而参政。参政议政实践中表现了他的政治思想与倾向。
1926年10月,傅斯年从欧洲回国。当时朱家骅在中山大学负责,经与中山大学委员长戴季陶商议,决定聘傅斯年为中山大学教授,兼任文史科主任(后改为文学院长)和国文、历史两系主任。12月,傅斯年自家乡聊城携弟傅斯岩赴广州中山大学任职。傅斯年到职之日,正值中山大学混乱之时,故到职之初首先参与了中山大学的整顿和改造。
中山大学原名广东大学,是孙中山先生1924年亲手创建的,与黄埔军校合称文武两校。黄埔军校主要是培养军队干部,而广东大学主要是培养文职干部。广东大学初建时,孙中山亲临该校讲演,三民主义就是在此处讲演时提出和阐发的。为加强对学校的领导,当时任命国民党元老邹鲁为广东大学校长。
广东大学建立不到一年,孙中山北上,不久病逝于北京。邹鲁因西山会议问题被免职,金享颐代理校长。广东大学一度陷入混乱,校内教职员工和学生,形成许多派系,组成各种团体,主要的有西山会议派、“士的”党(取英文stick的字音,意思是用棍子打共产党人)、中社、共产主义青年团、国民党青年团,也有部分共产党。政治观念和信仰划分,西山会议派、“士的”党为右派,中社等组织是中间派,共产主义青年团、国民党青年团为左派组织。各派政治势力之间明争暗斗,教师无心教课,学生无心读书,整个学校乱成一团。
1926年中山舰事件以后,国民党右派逐步得势,7月将广东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任命戴季陶为校长。当时戴季陶正在潮州养病,国民党中央派秘书长周柏年到潮州动员戴季陶到中山大学任职,又聘正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朱家骅为地质系教授兼系主任。9月,朱家骅和戴季陶先后到校。戴季陶到校后,看到校内一片混乱,建议国民党进行整顿,改校长制为委员制。国民党政府接受戴季陶的建议,任命戴季陶为委员长,顾孟余为副委员长,徐谦、丁惟汾、朱家骅为委员,10月17日委员会就职。领导体制确立后,开始对学校进行整顿和改革。
1926年10月16日,国民政府发布命令称:“中山大学为中央最高学府……政府决意振兴,已明令改中山大学为委员制,期集一时之人望,为根本之改造。应责成委员会努力前进,彻底改革,一切规章制度,重行厘定。”戴季陶等人遵照国民政府的训令,制定了各种改革措施,其中重要的是教职员重新聘请,学生严加甄别。
经过详细调查,原来四百多名教职员只重聘了七十多人,学生二千多人,甄别后淘汰了四百名。由于需要新聘大批教师,学生一时无法上课,留下的学生先开设补习班,补习国文、英文、数学等课程。
1926年10月22日,委员会召开第四次会议,有两项决定对中山大学发展有重要意义,一是募集建设图书馆及各种实验室基金,用以建筑图书馆、实验室及购置必要书籍及设备;二是添聘教员,延聘国内知名学者到中山大学任教。在决议具体执行过程中,五个委员中戴季陶、顾孟余、徐谦、丁惟汾在国民政府中都另有职务,多数情况由朱家骅主持中山大学的工作。傅斯年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受聘到中山大学任教的。
朱家骅字骝先,浙江吴兴县人,出身于商业家庭,父亲早亡,兄长朱祥生将其抚养。朱祥生曾任国民党元老、盐商豪绅张静江下面的账房,积蓄了一些钱财,一生未担任一官半职,遂把希望寄托于弟弟身上,全力供朱家骅读书上进。朱家骅不负兄长厚望,曾先后赴德国、瑞士留学。第一次赴德留学,学习矿业,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教德文,后又赴瑞士学地质。1925年3月,因姨丈周觉与张静江是同乡和亲戚,被推荐到中山大学任职。先后任中山大学教授、地质系主任、校务委员、副委员长职务。朱家骅是国民党右翼的代表人物,以后曾任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组织部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代院长、行政院副院长等职,虽是政客,但和学术界的代表人物胡适、傅斯年等一生保持着良好关系。傅斯年在政治上逐步接近国民党政府也与朱家骅有重要关系。对聘请傅斯年到中山大学任教,他曾回忆说:“到了民国十五年我在中山大学,为了充实文学院,要找一位对新文学有创造力,并对治新史学负有时名的学者来主持国文系和史学系,和戴季陶、顾孟余两先生商量,聘请他(指傅斯年)来担任院长兼两系主任。是年冬,他从德国回来到校,马上全力以赴,他延聘有名教授,自任功课亦甚多。十六年春,更在文学院内,创办历史语言研究所,当时中山大学的声誉隆盛,他出力很多。”
傅斯年到校之初,正赶上学校为学生补习功课。傅斯年当时尚无明确的政治倾向,只致力于知识的传授。他对补习的课程全部熟悉,一进校,就忙于指导学生和教课。与傅斯年同时应聘,略早于傅斯年到校的何思源任经济学教授、系主任兼图书馆长,两位好友再度在中山大学相聚,一起参与了中山大学的整顿和改造。
鲁迅先生于1927年应聘到中山大学任教,任教务主任和中文系教授。傅斯年早在北大读书时和鲁迅先生就有了文字之交。《新青年》1917年迁往北大后,鲁迅先生曾为之撰稿,1918年5月,在《新青年》4卷5号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傅斯年读后大为感佩,撰写了《疯子》等文介绍和高度评价鲁迅的著作。《新潮》杂志创刊后,傅斯年专门去信征求鲁迅先生的意见,鲁迅回信谈了自己对《新潮》所刊载文章的评价和想法。对《新潮》杂志基本上是推许的,他称道傅斯年的文章为其中上乘作品。这个时期,两人虽年龄有较大差别,但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称得上同一战壕的战友。
傅斯年是在国内形势十分复杂的情况下回国并到中山大学任教的。中山大学是国民党政权重点控制的学校,是他们培养人才的基地。进入中山大学后,傅斯年的思想逐步向国民党政府靠拢。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
一,国民党政权在傅斯年初入中山大学时虽然开始走向独裁,但名义上还打着忠实孙中山遗志的旗号,宣传继续实行“三民主义”和“三大政策”,和共产党虽有矛盾,但统一战线还没有破裂,因此国民党政权与北洋政府相比,是代表新生力量的政权。傅斯年具有强烈的民主个人主义思想,不论从阶级意识和政治倾向,都与国民党政权有很多的相通之处,这是他与国民党政权关系日趋密切的基础。
二,傅斯年在中山大学工作期间与国民党政权的一些上层人士戴季陶、吴稚晖、朱家骅等人渐趋亲密。在他们的影响下,傅斯年加入了国民党,成为国民党政权的支持者,在国民党清党、镇压学生运动、广州起义期间,傅斯年一直站在国民党政权一边。
1927年4月,国共两党关系恶化,蒋介石率北伐军到达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蒋介石北伐时,李济深任总参谋之职留守广州。4月15日,留守广州的国民党右翼分子发动清党,以各种名义逮捕中山大学的进步师生。鲁迅先生时任教务主任,召集各系负责人会议,商议营救学生。朱家骅坚决反对,两人针锋相对。傅斯年站在朱家骅一边。身在其中的何思源回忆说:“中山大学在政局动荡中内外不安,内部路线斗争表现为鲁迅与朱家骅、傅斯年的矛盾日益尖锐。……‘四·一五’这一天,学生被捕数百人。当天下午,鲁迅以教务主任名义召开营救被捕学生的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各院、科主任、各部门负责人及部分教授,我也参加了。鲁迅说:‘学生被抓走了,学校有责任。校长不出面,现在我来召开这次会,请大家说话,我们应当像是学生的家长,要对学生负责,希望学校把他们保出来。我们也要知道为什么抓走他们,他们有什么罪?被抓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几百人!’朱家骅坐在鲁迅对面,这时他说:‘学生被捕,是政府的事,我们不要与政府对立。’鲁迅对朱家骅说:‘学生被抓走,这是公开的事实,他们究竟违背了孙总理三大政策的哪一条政策?’朱家骅以势压人,说:‘我们要听政治分会的,党有党纪,我们要服从。’鲁迅继续驳斥:“五四运动时,学生被抓走,我们营救学生,甚至不惜发动全国罢工罢市。那时候你、傅斯年、何思源都参加过,我们都是‘五四’时候的人,都是‘北大派’,为什么现在成百成千的学生被抓走,我们不营救呢?’朱家骅说:‘那是反对北洋军阀,现在是我们自己的天下,教育要有领导地进行。’鲁迅坚决地说:‘现在根据三大政策进行的活动,就是要防止新的军阀统治。’”由于朱家骅的坚决反对,会议没有结果,鲁迅愤而辞职。由此事可以看出,朱家骅在当时代表了国民党政府,站在了进步师生的对立面。傅斯年则是朱家骅的支持者。
在朱家骅与鲁迅先生因国民党逮捕学生发生矛盾和冲突时,傅斯年站在朱家骅一边,与鲁迅出现了分歧。以后又因聘顾颉刚到中山大学任教问题,再次与鲁迅发生冲突,这是当时教育界的一桩公案。此案所牵的三人都已作古,不应该对个人妄加品评和褒贬,但作为历史上的公案,应使后人了解来龙去脉,并从中窥视他们思想与行为的社会政治倾向。
傅斯年、鲁迅、顾颉刚都曾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青年时代在文化和历史研究方面都颇有建树,在不同领域给后世以深刻影响,但在许多方面人们对于三人品评不一。
鲁迅先生与顾颉刚一度在厦门大学同事,两人关系不洽。起因是鲁迅在北京大学兼课时写过一部书叫《中国小说史略》,可是有人说鲁迅此书是抄写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顾颉刚未经核实,人云亦云,也宣扬这种论点,鲁迅知道后很是愤怒,从此两人结怨。1927年,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到中山大学任教。在厦门大学的顾颉刚,因人事关系处理得不好,心情苦闷,傅斯年听说后想伸出援助之手,让顾颉刚到中山大学任教,就商于鲁迅,鲁迅坚决反对,并明确告诉傅斯年,顾某若来,我就走。傅斯年开始进行调解,但鲁迅素来爱憎分明,傅斯年在朱家骅支持下不顾鲁迅反对,坚聘顾颉刚,这样,鲁迅与傅斯年关系恶化。何思源后来曾回忆说:“我曾见傅斯年与鲁迅吵闹,傅大哭大叫。”很可能就是指此事。顾颉刚1927年写给胡适的信中也曾说:“孟真见招,因拟到粤。鲁迅在粤任中文教务主任,宣言顾某来,周某即去。适厦门邮局罢工十天,孟真来书未能接到,我就单身到粤观看情形。孟真告鲁迅后,鲁迅立即辞职。”鲁迅辞职后,中山大学一些师生不满,对顾颉刚和傅斯年颇有非议,傅斯年不得已提交了辞呈。文学、历史两系一时乱纷纷,后学生开会决定挽留三人,而鲁迅因国民党逮捕学生,营救受朱家骅阻挠,终未复职。
傅斯年与鲁迅发生矛盾和冲突的主要原因是政治倾向不同,主要是对国民党政权的认识有分歧。鲁迅认为国民党政权镇压学生运动,逮捕进步学生,标志着国民党政权已脱离了民主革命,演变为新的军阀;而傅斯年则认为国民党政权是合法政府,学生受共产党操纵反对合法政府,理应受到镇压,因此,站在国民党政权一边。至于因聘请顾颉刚而与鲁迅冲突,也存在党同伐异的因素。从此以后,傅斯年与鲁迅、顾颉刚各自分道扬镳了,但与鲁迅的分歧方面,主要责任在傅斯年一边。
就政治态度而言,傅斯年虽然右转,在思想倾向上站在国民党政权一边,但他仍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和价值观参与政治,在谋求国家统一、社会进步方面支持国民党政权。他当时认为国民党政权是代表进步的合法政府,能够推翻北洋政府的腐朽统治,建立统一的国家政权。这个时期他没有担任国民党政权内的任何行政职务,而是以在野的身份参政、议政,对国民党政权的举措则不时进行批评,希望其不断完善。他写信给李石曾、吴稚晖,在信中尖锐指出:政权应不断完善自己,注意团结民众,取得民众的支持。他向李石曾、吴稚晖提了三项建议,颇能代表其当时的观点,他说:
(一)“子产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国民党在组织上,颇有些应当改善的地方,如照现在的样子下去,待“四万万同胞”都进了国民党,恐怕党就亡了。原来以党建国,而不容有他党者,以中国散沙一般之社会,无统治者之组织。欲集合肯革命能革命之分子,以为中心组织而革命建设也。今若组织涣散,训练不周,则其腐化可立而待。如何训练青年、组织有效,先生必有以策也。
(二)农工问题,国民党之成功与失败,有一时与永久之别,此时之成功,仅是一时的。若农工总是不完满解决,若民众对之无兴味,这成功不能为永久的。
(三)国际的理想主义,对帝国资本主义应打到底……其宗旨在解放遗传文化的、经济的、民族的拘束,颠覆资本主义及殖民政策,而成就一切民族之自决与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