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直接给蒋介石写信指斥孔祥熙任用私人,没有得力的财政措施支持抗战,虽未公开,但亦不是秘密,社会肯定有所流传,尤其社会上层许多人有所闻知。时任军委会参事室主任的王世杰,在3月4日的日记中就曾记述:“近日外面对于孔之长行政院,王亮畴长外交,颇多不满。昨闻傅斯年君(国防参议会委员)曾以长函致蒋先生,指责孔、王甚力”。孔祥熙很快知道了此事,对于傅斯年的指责又怨又惧,于是以退为进,4月25日致信蒋介石,请求辞职。信中说:弟自由欧奉召返国,参加国难工作,倏忽半载。遵命担任行政,亦已四月……弟以时值国家艰危,我兄忧劳逾恒,遂不得不暂承其乏,冀我兄专心军事,求取抗战之胜利。所幸抗战初起,中央即有决议,党政军统归我兄领导,而政院诸务,早有成规可循,曹随萧后,自亦不必另有主张,另有政策。惟数月以来,外间或不加察,责弟无主张,无政策,在非常时期,更无特别办法……弟近年来身体多病,精力远逊于昔,前为我兄分劳,应付难局起见,暂任行政,尚能勉强支持,如使长负重责,深惧自误误国,即负我兄推许之意,亦累我兄知人之明。……长财数年,幸赖我兄信任,虽有谣谤,均置不理,始能放手做去,即近来稍有成就,亦系我兄指导之力,就积极方面言,因整顿旧税,兴办新税,为国库增加数万万元,就消极方面言,因购置消费躬亲核实,为国库亦节省数千万元……惟前以国家前景欠佳,未敢提及下忱。今幸行政组织大致妥贴,战事前途又形好转,而财政亦筹有办法。弟之去留,当不致影响大局。现拟提出辞呈,自不能不先商我兄,披沥直陈,敬祈垂察。可以说,孔祥熙针对傅斯年的上书,有辩白,有表功,亦有反击。
众所周知,孔祥熙既是蒋介石连襟,亦是蒋介石亲信。自二十年代追随蒋介石,在国民党政府担任工商部长、财政部长、行政院副院长等职,以善于理财著称,是蒋介石财政方面的主要助手,对蒋介石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深得蒋介石信任。蒋介石接到孔祥熙的信后,让陈布雷退给孔祥熙并表示“致慰鼓励”,对傅斯年的信则置之不理。
傅斯年第一次对孔祥熙进行揭露和指责没有结果,虽心情苦恼但没有丧气,决心继续努力,收集孔祥熙祸国殃民、贪污腐败的资料,联络正义敢言之士,公开与孔祥熙进行斗争,利用合法手段将孔祥熙赶下台去。这在他1938年6月20日致胡适的信中有所叙述:
……此信为肥贼(指孔祥熙——作者注)所见,于是在财政部大闹三日,在国防最高会议大骂研究院,弄得汉口遍知,人人称快,而无人敢继我而起——中国人只是打死老虎的。当时我想再写一信,而苦于无材料,先生之信到,正是一个好材料……但是我究竟能弄到几分,也并无把握,Roosevelt(当时某人外号,所指待查。——作者注)劝我暗中作动(动作)而不出头。盖出头,则人以为只是我一人之私见。此见有“中国道理”,但我不能接受。我要与人一齐出头,三、五个人便足。如真找不到人时,然后一人出头也……
因此想到,“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如果先生在国内,由先生号召,力量岂止十倍于我!先生信中所说“外交结构”、“外交政策”,我都万分同意,但是我的看法:肥贼不去一切无办法。目下之外交,主持于“宫妾”、“外戚”、“宦官”之手,如说他没有政策、结构,他说都有,就是这三人为结构、为政策。
先生不知道我心中的苦恼,我的无力量。我真觉得活着没有价值!希望我这信不使先生悲观。为老百姓要乐观,要努力。
从傅斯年致胡适的信中,可以看出以下几个问题:其一,傅斯年上书蒋介石,揭露指责孔祥熙纯属个人行为,是自己意志的体现,没有受任何人指示或影响,更不是受某种势力和某个政治集团操纵,充当打手和工具。其二,第一次上书没有达到“除奸”的目的,但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孔祥熙上书蒋介石请求辞职和在财政部大骂中央研究院,都表明他对傅斯年上书很在意,有应对的动作。其三,傅斯年一击不中没有退缩,积极筹划,准备在国民参政会上采取更大行动。1938年7月6日,国民参政会第一届会议在武汉召开,傅斯年提前到会,按照原来的设想与黄炎培等人联系。7月12日起草了上蒋介石书,从孔祥熙的才能、信望、用人、友邦观感和持家失检五个方面,论述其不能胜任行政院长。信中列举大量事例为证,明确指出:“孔院长之身兼各职,皆不胜任,固为□□等之定见,亦为全国之公言,今辱承温问,敢不尽其所知。既以报国家历年养士之恩泽,亦以答我公尽瘁报国之赤诚。今全国一致竭诚维护我公,则政府尤不可不健全。如承观察事实,当机立断,以慰四海之望,则抗战前途幸甚矣。”
傅斯年自上次上书后,即准备联络众人再次上书,并准备见蒋介石面折廷争,所以积极收集有关孔祥熙祸国、误国、贪污、任人唯亲,包括对蒋介石不忠、不敬等方面资料,洋洋数千言,其上书可谓事实充分,证据确凿,令人触目惊心,其要求也相当明确,即要求蒋介石“审察事实,当机立断,以慰四海之望。”无奈蒋介石对孔祥熙依赖方殷,充分信任,难以听从傅斯年等人的意见,可谓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更令人气愤的是,傅斯年收集资料,准备在参政会上联络参政员,上书揭露孔祥熙的事已为蒋介石探知,不但不感念众人抗日救国的真诚,反而“闻之甚不悦。”这样,傅斯年等人上书,结果可想而知。
傅斯年第二次上书未起作用,感到只用上书蒋介石的办法难以奏效,决心采取公开揭露,制造舆论和更大规模联名提案等形式,数箭齐发,将孔祥熙拉下马。1938年10月28日,国民参政会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在重庆召开。傅斯年决心利用此次机会,组织更大规模的讨孔行动。
傅斯年在第一届国民参政会中被选为驻会委员。全会召开的前4天,傅斯年等发表激烈的抨击孔祥熙的谈话,获得许多参政员的同情和支持。经傅斯年提议,由傅斯年与胡景伊、张君劢、马君武等七人起草,共同上书蒋介石。起草后,傅斯年修改定稿,在参政员中讨论通过。考虑到当时抗战形势,决定“密陈左右”,许多参政员闻知,纷纷签名附属,最后多达52人。其信主要内容如下:
初夏屡获侍座,高山仰止,景佩弥深。时日推进,又复三月,瞻念我公干惕劳勤,导率抗战,以一身而支全局,凭精诚以敌众难,国命赖以不坠,前途犹有可为。静言思之,感激涕零;再造邦族,我公是望。惟军事之成功,系(关)乎政治之运用,政治若有重要之缺陷,则虽具精兵良将,效命疆场,无以操胜利之左券。我公之领导将士,布置战略,国人上下对之不特未有间言,亦且服膺信赖。若政务各端是否妥善,则有不能默尔者。今危急至此,更不敢不贡此丹心。□□等追维年余以来抗战之经过,以为政治之最大症结,得有两端,敢析陈之:
一、明定各主要部署之职权,以清责任而责事功。吾国历久之积习,第只问人而不问制度,故一事而属之数人,庶事或综于一手。下夺上权,上侵下职,积之既久,浸成淆乱。凡事之有利可图、有权可把持者,群争而众夺之;凡事之无利可图、无权可把持者,群去而众遗之;凡事之责任重大,乃至关系国家安危者,每自设法而避去云。及事之既坏,遂无以指明负责之人,而正其罪。且因此发生之摩擦,既坐失时机,更每引起甚危机之人事纠纷。举例言之,数月来对外贸易之未有成绩,其责任在行政院长乎?抑在经济部长乎?抑在贸易调整委员会乎?西南交通事项之进展不速,其责任在交通部乎?抑在他人乎?又如西南三省应统筹之事项,其责在行政院长乎?抑在重庆行营主任乎?又如今日之外交部,国人皆指为不努力,而外交部自谓权不在手,故只能如书办之坐待吩咐,其信然乎?充此习惯,恐已有结构,亦失作用,遑论改善。夫一手而操庶事,一事而归数人,固无人可尸其功,亦无人肯任其过,驯致上下推诿,左右争执,此在太平已可为寒心,此时尤不足以应付战局也。□□等不揣愚憨,敢请我公严明指定各事之负责人,且明定职权,其功归之,其过亦归之,既不容越权,亦不容避责。此所以增效能,振纪纲者也。
二、严考关系国家存亡诸大政负责人之功过与声名,分别进黜,以固人心而增国力。□□等备位议职,深自思维,实觉目下政治之缺陷,虽有关结构固鲜在政策,而在人事者实为最大。盖虽有良善政策,若执行者不得其人,终于存亡无补也。抗战以来,论外交,只见长持松懈坐待之态度,则当事者之努力,似尚有所阙;论财政,则筹款、借款每有贻误,只取坐吃山空之办法,致失时机。所有因迟缓、疏忽、懈怠以及人事纠纷而招致之损失,不可不归咎于人之不称职也。即如行政院长之大任,在平时已略如外国之首相,在此时尤关战事之前途。若其人一切措施不副内外之望,则国家之力量,因以减少者多矣。夫政策决之中枢,大计秉之我公,□□等衷心信赖,然若执行者不得其人,恐亦无益于国事也。
□□等救国无术,忧国弥深,至于今日不能不尽其所欲言,此固以求心之所安,亦由我公精诚感召,仰企佩戴而不能自己也。上列各事未便于会中讨论,以滋误会,故密陈左右,未使外知,谨呈鉴察。万幸万幸。
再陈者:
此启中各意见均系于十月廿四日谈话会中同人发表,当指定七人起草,经数次讨论修改,于廿七日谈话会中决定本文,并于是日谈话会中及卅日聚餐会中签毕。所有签名原纸,附呈,钧见。
敬再陈者:
此启正本(附入原签名单者)于十月三十一日共同密封送至国民参政会秘书处转呈。五日后秘书处发还,不允转呈。同人等因不知驻节所在,遂托马君武先生于会毕之次日,持原密封之函返桂转衡面呈,或派专人访递。兹恐道路稽延,更抄此副本上呈。再,此启签名人均在两次集会中自行签名,未向一切到会同人征求同意,封后有来请补签者十余人,因已封好作罢。谨以附闻。
此信因蒋介石未与会无法面呈,密封送至国民参政会秘书处转呈又被退回。当时闻知蒋介石在湖南衡山一带指挥军事,正好信件起草人之一马君武参政会结束返回桂林,遂托马君武转赴衡山面呈。傅斯年又将副本送交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陈布雷转呈,为此傅斯年给陈布雷写了一封信,信中特别强调此信代表了许多参政员的意见,请陈布雷重视此事。信中说:
未获侍教,匆匆半年。每怀清仪,曷胜驰会。比维道履康健,为祷,为祷。兹有陈者,第二次参政会开会之前数日,若干同人颇思有所进言于委座,而深虞会中言之不便,故于公开之一谈话会中推定七人起草,写成一启,上陈委座。此稿经次期谈话会修改,由到场人中之十人签名,旋更于开会后一次聚餐会中签名,共五十二人,送参政会秘书处恳其转呈。秘书处将原件搁五六日,原封退回。当时同人又不知委座所在,深虑遗失,乃于开会之第三日,因马君武先生返桂之便,请其先带至桂林,便即等人探呈。惟此件曾上达否,此间同人未得消息;乃再抄一本。思寄达先生处转呈。重以屡访先生所在,未得准息,延搁至今。留渝若干同人,深觉此件既系五十二人所自动签名,且蓄此意见者,尚不止到会人中之五十二人。只以签名仅于两次集会中行之,并未传签;又以开会之第二日即封送秘书处,故见解相同、而以后来或未见到之故,不便签入者甚多。若普遍传签,至少尚有七十余人之数。设不能上达委座之听闻,殊违会中多数人忧国之诚意。故不揣冒昧,敢以此副本送上先生处。若正本未达介公,万乞以此副本上呈。弟等公、私均感激无既矣。瞻念邦国,忧心如捣,书不尽意。
傅斯年在1938年6月致胡适的信中提出在国民参政会与孔祥熙决战,其策略分三层:a、即用提案的形式请求法治;b、质问财政之情形;c、推一队人面见蒋介石,与之面折廷争。考察傅斯年在国民参政会一、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行为,确是三种办法同时进行,因蒋介石未与会,所以在两次会议期间联络参政员上书蒋介石,从不同角度入手,把孔祥熙不胜任、不称职以及种种劣迹上达蒋介石。同时傅斯年又以提案和质询形式揭露和抨击孔祥熙,大造舆论,以期得到广大参政员的支持。他在国民参政会第二次全体会上,撰写了《慎选行政院长、财政部长人选提案》,从另一个角度要求更换孔祥熙。提案主要内容如下:
在此抗战之大业中,军事、外交、财政三事,实具不可分之相倚性,故如仅有两事健全,其一不足以辅之,则三事皆丧其效用,而国家危殆矣!以军事言,此时战争,固是以青年之血肉当炮火,以人民之生命筑堡塞,然今日士兵效命疆场,久而弥勇;人民涂炭沟壑,困而无怨者,诚由近若干年中人民爱国心激发之功,尤赖我最高领袖精诚感召之效。今日有知之士,无不信抗战必胜者,以在军事上绝对信赖最高领袖(蒋委员长)之领导也。以外交言,我本弱国,樽俎上发动力有限,但求当事者功劳努力,不误时机之来临,不失正义之立场,亦足以告无罪于国家。独以财政言之,自参政会成立之始,同人即已忧怀满胸,深虑其人之或难当此大任,今则所虑者迅速实现。近两、三月之间,财政部每布一办法,或一度表示其维持金融之决心,必继以法币之暴跌。其于未来,并未自信真有把握,则静聆报告,其事已详。其办理紧急措置中手绩之紊乱,则报告于驻会委员会者,已颇露其故。民怨沸腾,群伦失望。似此情形,未知何以策将来?何以定人心?何以固抗战之根本?又行政院长一职,表率百僚,民俱尔瞻。如得其人,固国家之大幸;今失其人,诚抗战之隐忧。我等虽无官守,而有言责,值此危机,如再默尔无辞,既无以报政府推诚之雅,尤无以符国民责备之殷。故敢抒其忠荩,拟由本会决议,提请蒋委员长及国防最高委员会注意此事,于行政院长、财政部长之人选,详加考虑,以务求官得良才、政致清明,则抗战前途受赐多矣。我等深信,抗战建国大业之成,必须巩固政府之信望,而巩固政府之信望,必须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百僚皆然,行政之首领关系尤重。惟爱政府,故望政府之臻于至善;惟信政府之不可移动,故望其根本永固而无堕功妨事者尸大位以招民怨也。国事危急,情无择言,是否有常,仍待公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