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国学经典读本: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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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缪称训(1)

[题解]

本篇的篇题,原注讲:“缪异之论,称物假类,同之神明,以知所贵。”“缪”的含义是交错,“称”的含义是称引,采用,“缪称”便是针对社会形态的变化,杂取异说,把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杂糅在一块,兼收并用。表示出作者以道德为本,以仁义为用的基本观点。在作者看来,道、德、仁、义是适合不同社会的行为标准。“上世体道而不德,中世守德而不坏,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那么处在“三代”之后的“末世”,“仁义”对于治国来说,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作为国君一定“从天之道”,“循理受顺”,严格按自然规则办事,但同时还应该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经过“心治”,达到管理的最高境界。所谓“心治”,便是要以仁义作为行为准则,积善成德,以真情去感化人。文中大量引用了儒家的一些言论,反复强调真情的感动作用,强调加强自身修养的重要意义,对儒家的仁义理念给予了充分的赞同。

[原文]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圆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表里,洞同覆载而无所碍。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故其心治者,支体相遗也。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黄帝曰:“芒芒昧昧,从天之道,与元同气。”故至德者言同略,事同指,上下一心,无岐道旁见者,遏障之于邪,开道之于善,而民乡方矣。故《易》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

道者,物之所导也;德者,性之所扶也;仁者,积恩之见证也;义者,比①于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故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故上世体道而不德,中世守德而弗怀也,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君子非仁义无以生,失仁义则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惧失仁义,小人惧失利。观其所惧,知各殊矣。《易》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古今未之有也。是故圣人察其所以往,则知其所以来者。圣人之道,犹中衢而致尊邪?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是故得一人,所以得百人也。人以其所愿于上以与其下交,谁弗载?以其所欲于下以事其上,谁弗喜?《诗》云:“媚兹一人,应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大矣。

君子见过忘罚,故能谏;见贤忘贱,故能让;见不足忘贫,故能施。情系于中,行形于外。凡行戴情,虽过无怨;不戴其情,虽忠来恶。后稷广利天下,犹不自矜。禹无废功,无蔽财,自视犹觖如②也。满如陷,实如虚,尽之者也。

凡人各贤其所说而说其所快。世莫不举贤。或以治,或以乱,非自遁,求同乎己者也。己未必得贤,而求与己同者,而欲得贤,亦不几矣。使尧度舜则可,使桀度尧,是犹以升量石也。今谓狐狸,则必不知狐,又不知狸。非未尝见狐者,必未尝见狸也。狐、狸非异同类也,而谓狐狸,则不知狐、狸。是故谓不肖者贤,则必不知贤;谓贤者不肖,则必不知不肖者矣。

[注释]

①比(bì闭):紧挨着,贴近。②觖(jué)如:不满足。

[译文]

道,位于最高的位置,没有什么在它让;位于最深的位置,没有什么在它之下。用水准测量就平,用绳测量就直,用规测量就圆,用矩测量就方。包裹整个宇宙,而没有外内之分;混然浑沌,覆盖承载,而没有什么阻挡。故而,懂得了道的人,不悲哀,不欢乐,不喜悦,不生气。他安坐没有忧虑,他睡觉不做梦。物体来到就给予称号,事件产生就作出反应。

君主是国家的心,心舒服了,那么身体所有关节都能宁静。心受到侵扰,则全身关节都扰乱。故而,心可以安适,则肢体之间相互遗忘。国家获得治理,则君臣之间相互遗忘。黄帝说:“纯厚广大,顺从天的道德,与天地元气一样。”故而,具有最高道德的,言论有一样的谋略,行事有一样的意旨。可以上下一条心,没有分歧的道路和偏邪见解的,就能阻塞邪恶之路,开辟善良之道,百姓就趋向正义了。故而《易》说:“在郊野聚集百姓,利于跋涉大川。”

道,为万物的先导;德,为对本性的扶持;仁,为积聚恩德的见证;义,为和顺人心、合手众人的心愿。故而,道泯灭则德运用,德衰微则仁义产生。故而,最好的时期是懂得道而不用德,中等的时期是持守德而不破坏它,末等的时期则小心翼翼唯恐丧失了仁义。君子没有仁义则不能生存,丧失仁义则失去生存的根本。小人没有嗜欲则不能活命,丧失嗜欲则失去了活命的凭借。故而,君子害怕丧失仁义,小人害怕丧失利益。观察它们所害怕的东西,便晓得各自的差异了。《易》讲:“追逐鹿而没有熟悉山林的向导,想进入山林中,君子警醒,不如放弃,继续深入就有危险。”

他们施舍向别人多,便会获得美好的回报;他们与人的怨恨多,便会获得巨大的灾祸。给人的很少而想获得过多的报答,积下的怨恨很深而想不遭受祸患,从古到今还从没有过如此的事情。故而圣人通过认真考察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就晓得他未来的前途。圣人推行的观点,就如同在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中间。设置酒坛,过往的人通过思量,依据自己的酒量,取适量的酒喝下。故而可以获得一个人的真心拥护,就能得到百人的真心相助。人们用他们想要在上位者对他的态度来对待在下位者,谁会不爱戴他呢?用他所想要下位者对他的态度去对待上位者,谁会不欢喜他呢?《诗》中讲:“这个可爱的天子,应侯(武王的儿子)时刻遵从他的美德。”遵从美德是重大的事,而天子一个人是,很小的事。要是小的事情可以做好,那么大事情一样能做好。

君子听见自己过失的时节,对进谏者可以忘掉处罚,如此才能有人来进谏;看见贤德的人时,能彻底忘记他的贫贱,如此才能做到谦让;看见生活困难的人,可以忘记他的贫困,如此才能全力施舍。内心用感情关联着,外面用行动表现出来。行为上真情实意地对待他人,就算有了过失,也没有人会去恨憎他;要是没有充满真情,就算是好心相待,也会招来恨憎。后稷为普天下人民谋福利,但他从不傲慢;禹没有间断工作,没有浪费财物,不过自己还不能满足。明明是充满了,但似乎还缺少什么,即使内心充实了,但似乎还很空虛,尽量完美无缺。

人们总是把自己所欢喜的人称为贤人,欢喜他们认为愉悦的事情。与自己一样的人世人没有不举荐他们为贤人的,有的可以管理国家,有的却把国家弄得混乱。这种结果不是自我欺骗造成的,而是自己寻求与自己志趣相同的人造成的。自己不是圣贤之人,寻到与自己一样的人,贤人是获得了,不也是与自己一样吗?能够让尧来度量舜,就符合尧用桀来度量,这与用升来度量石一样。如今人们常常谈论的狐狸,必定是既不晓得狐,又不晓得狸。不是没有看见狐,便是没有见到过狸。狐、狸不是异类,而是同类。合称起来为狐狸,那是由于不晓得狐和狸的真正分别而得出的。故而,把平常的人说成是贤人,那么他一定不晓得什么是贤人。说贤人是不肖的人,那么他必定不晓得什么是不肖的人。

[原文]

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在下,则民慕其意。小人在上位,如寝关曝纩,不得须臾宁。故《易》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言小人处非其位,不可长也。物莫无所不用。天雄乌喙,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侏儒瞽师,人之困慰①者也,入主以备乐。是故圣人制其剟材,无所不用矣。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其出之也诚。故倡而不和,意而不戴,中心必有不合者也。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求诸己也。故上多故则民多诈矣,身曲而景直者,未之闻也。说之所不至者,容貌至焉;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焉。感乎心,明乎智,发而成形,精之至也。可以形势接,而不可以照,戎、翟之马,皆可以驰驱,或近或远,唯造父能尽其力;三苗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贤或不肖,雎唐、虞能齐其美:必有不传者。中行穆伯手搏虎,而不能生也,盖力优而克不能及也。

用百人之所能,则得百人之力;举千人之所爱,则得千人之心;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圣人之养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若火之自热,冰之自寒,夫有何修焉?及恃其力赖其功者,若失火舟中。故君子见始,斯知终矣。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取庸而强饭之,莫之爱也。虽亲父慈母,不加于此,有以为,则恩不接矣。故送往者,非所以迎来也;施死者,非专为生也。诚出于己,则所动者远矣。锦绣登庙,贵文也;圭璋在前,尚质也。文不胜质之谓君子。故终年为车,无三寸之辖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不可以闭藏。故君子行斯②乎其所结。

[注释]

①困慰:困窘抑郁。②斯:应作“期”,期望。

[译文]

圣人处于统治地位时,那么民众就欢喜他的统治。不在位的时节,那么民众就仰慕他的志向。小人处于统治地位时,就如同人们躺在门关上,如同蚕在茧里挣扎一般,不会获得一刻的安宁。故而《易》中说,乘马遇险,盘旋不定,便会有泣血悲凄的忧虑。讲的是小人处在不属于他的位子上,是不可以长久的。万物中是没有不能利用的。天雄、乌喙,是药物中毒性最大的,不过高明的医生却用它来治活别人。矮子、瞎子,是人类中困窘到极处的人,不过国君用他们来演奏音乐。故而圣人处置那些砍割剩下的木材,是没有什么用不上的。

勇士大声一呼,三军为之退避,由于他的呼喊发自肺腑。故而领唱的人没有人应和,上头有了意愿下面没人领会执行,那一定是由于双方思想感情不融洽。故而舜帝不离开座位而能匡正天下,这是因为他首先做到了自身正直。故而在上位的人爱耍手腕,民众也随着搞欺诈。身子弯曲而影子直,没听说有这种怪事。用说教达不到的,靠表情动作能够达到;靠表情动作做不到的,用至诚的心能够达到。心里动了真情,头脑随着明智,表露在外在形式上,这便是精诚所至,能够凭这种饱和着至诚的形式来感化别人,不能靠言不由衷的说教来告诫人家。戎、翟出产的良马,全是擅长奔驰的,不管远近,只有造父那般的御手才能充分发挥它们的气力;三苗族的百姓,全是能教育得忠诚老实的,不论贤愚,只有唐尧,虞舜那般的圣君才能使他们都拥有美德:他们必定控制着不可言传的微妙法术。中行穆伯能徒手与老虎搏斗,不过不能驯养老虎,缘由在于只是力大而不知道驯养老虎的诀窍。

可以运用百人的才能,就能获得百人的力量;办上千人欢喜的事,就博取上千人的心;如同砍伐大树,拖住树的根部,千枝万叶没有不随着动的。慈父慈爱子女,不是图子女报恩,而是抛不开那颗爱心;圣人养育民众,不是希求役使百姓,而是要尽爱民的职责;这就像火自自然然是炽热的,冰自自然然是寒冷的,哪里用得着有意修炼呢?等到需要依赖子女赡养,依靠人民出力的时节,他们自会尽孝尽忠,就如船走到江心失火,全体乘客都会和船夫一道奋力灭火一般。故而君子在事情开头的时节,就想到了事情的结果。媒人花言巧语地撮合成婚事,别人并不打心眼里感激,由于晓得她们不过是为了钱财;雇用佣工的主人一个劲劝佣工吃饱吃好,佣工并不尊敬主人,由于他们晓得主人不过是要他们多卖气力。就算是亲爱慈祥的父母,要是不具备真诚的爱心,而是对子女有什么希求,那么子女也不会领养育之恩。故而馈赠厚礼送客人上路远行,不能抱着指望客人将来回赠的想法;给死者厚葬,不应当只是求得死者在天之灵的保佑和生者心灵的安慰。要是是出自至诚纯洁的心,那么感化的作用就深远了。祭奠祖宗神灵,在庙堂供上锦绣,是注重形式的美好;而把圭璋玉器摆在祭品前边,就是显示崇尚质朴纯情。美好的形式不胜过朴素纯洁的真情,才称得上君子。故而花一整年工夫造成一部车子,但缺少一根三寸长的插销,车子便不能投入运行;木工做门,没有五寸长的键,门便不能关紧。故而君子行事总是期望事情有个美好的结果。

[原文]

心之精者,可以神化,而不可以导人;目之精者,可以消泽,而不可以昭①。在混冥之中,不可谕于人。故舜不降席而天下治,桀不下陛而天下乱,盖情甚乎叫呼也。无诸己,求诸人,古今未之闻也。同言而民信,信在言前也;同令而民化,诚在令外也。圣人在上,民迁而化,情以先之也。动于上,不应于下者,情与令殊也。故《易》曰:“亢龙有悔。”三月婴儿,未知利害也,而慈母之爱谕焉者,情也。故言之用者,昭昭乎小哉!不言之用者,旷旷乎大哉!

身君子之言,信也;中君子之意,忠也。忠信形于内,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鹰翔川,鱼鳖沉,飞鸟扬,必远害也。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恩心之藏于中,而不能违其难也。故人之甘甘。非正为蹠也,而蹠焉往。君子之惨怛,非正为伪形也,谕乎人心,非从外入,自中出者也。义正乎君,仁亲乎父。故君之于臣也,能死生之,不能使为苟简易,父之于子也,能发起之,不能使无忧寻。故义胜君,仁胜父,则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圣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曰:“我其性与!”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故《诗》曰:“执辔如组。”《易》曰:“含章可贞。”动于近,成文于远。夫察所夜行,周公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释近斯远塞矣。

闻善易,以正身难。夫子见禾之三变也,舀滔然曰:“狐乡邱而死,我其首禾乎?”故君子见善则痛其身焉。身苟正,怀远易矣。故《诗》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小人之从事也曰苟得,君子曰苟义。所求者同,所斯者异乎?击舟水中,鱼沈而鸟扬,同闻而殊事,其情一也。僖负羁以壶餐表其闾,赵宣孟以束脯免其躯,礼不隆而德有余,仁心之感,恩接而憯怛生,故其入人深。俱之叫呼也,在家老则为恩厚,其在责人则生争斗。故曰:“兵莫憯于意志,莫邪为下;寇莫太于阴阳,袍鼓为小。”

圣人为善,非似求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故人之忧喜非为蹗②,蹗焉往生也。故至人不容,故若眯而抚,若跌而据。圣人之为治,漠然不见贤焉,终而后知其可大也,若日之行,骐骥不能与之争远。今夫夜有求,与瞽师并;东方开,斯照矣。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遂尽也,故受之以《复》。”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辉,小人日怏怏③以至辱。其消息也,离朱弗能见也。文王闻善如不及,宿不善如不祥,非为日不足也,其忧寻推之也。故《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注释]

①昭:变得明显。②蹗(lù):希望,冀幸。③怏怏:肆意。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