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军中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伯州犁以公卒告王。苗贲皇在晋侯之侧,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瘙椃,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国蹙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
有淖于前,乃皆左右相违于淖。步毅御晋厉公,栾为右。彭名御楚共王,潘党为右。石首御郑成公,唐苟为右。栾、范以其族夹①陷于淖。栾书将载晋侯,曰:“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且侵官,冒也;失官,慢也;离局,奸也。有三罪焉,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
癸巳,潘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杞焉。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何忧于战?”王怒曰:“大辱国,诘朝②射,死艺。”吕钅奇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乃战,射共王中目。王召养由基,与之两矢,使射吕钅奇,中项,伏韬。以一矢复命。
[注释]
①夹:护卫。②朝:明天早晨。
[译文]
二十九日(阴历月终),楚军的清早逼近晋军而拉开阵势。晋国的军吏担忧此种情形。范匄快步向前,讲:“填井平灶,便在军营中摆开阵势,把行列间的距离放宽。晋、楚两国全是上天的赐予,有什么可担忧的?”范文子拿起戈来驱逐他,讲:“国家的存亡,这是天意,小孩子晓得什么?”栾书讲:“楚军轻佻,加固营垒而等着他们,三天必定退军。乘他们退走而进行追击,必定能够得胜。”郤至讲:“楚国有六个空子,不可失掉;楚国的两个卿相互排斥;楚共王的亲兵们从旧家中选拔,都已衰老;郑国即使摆开阵势却不整齐;蛮人即使有军队却摆不成阵势;楚军摆阵不避晦日;士兵在阵中喧闹,与敌军相遇便更加喧闹,各军彼此观望,没有战斗意志,旧家出身的士兵不一定精良,故而这些都触犯了天意跟兵家大忌。我们必定能打败他们。”
楚共王登上楼车了望晋军。子重让大宰伯州犁侍立楚王身后。楚王讲:“车子向左右驰骋干什么?”伯州犁讲:“这是召集军吏。”“都聚集在中军了。”伯州犁说:“这是一块谋划。”“帐幕张开了”伯州犁讲:“这是在先君的神主前占卜。”“帐幕撤除了。”伯州犁讲:“这是即将发布命令了。”“喧闹得厉害,并且尘土飞扬起来了。”伯州犁讲:“这是准备填井平灶摆开阵势。”“都登上战车了,将帅跟车右都拿着武器下车了。”伯州犁讲:“这是宣布号令。”“他们要作战吗?”伯州犁讲:“还不能清楚。”晋军上了战车,将帅跟车右又下来了。”伯州犁讲:“这是战前的祈祷。”伯州犁把晋厉公亲兵的情形向楚共王报告。苗贲皇在晋厉公的旁边,也把楚共王亲兵的情形向晋厉公报告。晋厉公左右的将士们都讲:“有国家中杰出的人物在那儿,并且军阵厚实,不能抵挡。”苗贲皇对晋厉公讲:“楚国的精兵在于他们中军的王族而已。请求把我们的精兵分开去进攻他们的左右军,再集中三军进攻楚王亲兵,必定能够把他们打得大败。”晋厉公让太史占筮。太史讲:“吉利。获得复?瘙椃。卦辞讲:‘南方的国家局促,射它的国王,箭头中目。’国家局促,国王受伤,不失败,还等着什么?”晋厉公听从了。
晋军营前头有泥沼,于是晋军都或左或右地避开泥沼而行。步毅驾御晋厉公的战车,栾担任车右。彭名驾驶楚共王的战车,潘党担任车右。石首驾御郑成公的战车,唐苟作为车右。栾、范带着他们私族部队左右护卫着晋厉公前进。战车陷在泥沼里。栾书想要将晋厉公装载在自己车上。他儿子栾讲:“书退下车!国家有大事,你哪能一人包办了?并且侵犯别人的职权,这是冒犯,抛弃自己的职责,这是怠慢;离开自己的部下,这是干扰。有三件罪名,这是不能碰的。”于是便掀起晋厉公的战车离开泥沼。
六月二十八日,潘尪的儿子党跟养由基把皮甲重叠而射它,穿透了七层。拿去给楚共王看,讲:“君王有这样两个臣下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楚共王生气说:“真丢人!明早作战,你们射箭,将会死在这武艺上。”吕锜梦见自己射月亮,射中,自己却退到了泥里。占卜,讲:“姬姓,是太阳;异姓,是月亮,这必定是楚共王了。射中了他,自己又退到泥里,就必定会战死。”等到作战时,吕锜射中了楚王的眼睛。楚王召唤养由基,给他两支箭,让他射吕锜。结果射中吕锜的脖子,伏在弓套上死了。养由基拿了剩下的一支箭向楚共王复命。
[原文]
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而趋,无乃伤乎?”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
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至从郑伯,其右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而俘以下。”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石首曰:“卫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败于荧。”乃内旌于中。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乃死。
楚师薄于险,叔山冉谓养由基曰:“虽君有命,为国故,子必射!”乃射。再发,尽殪。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晋师乃止。囚楚公子。
栾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瑕。请摄饮焉。”公许之。使行人执承饮,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子重曰:“夫人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旦而战,见星未已。
子反命军吏察夷伤,补卒乘,缮甲兵,展车马,鸡鸣而食,唯命是听。晋人患之。苗贲皇徇曰:“乘补卒,秣马利兵,修陈固列,蓐食申祷,明日复战。”乃逸楚囚。王闻之,召子反谋。谷阳竖献饮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能见。王曰:“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
晋入楚军,三日。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
楚师还,及瑕,王使谓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师徒者,君不在。子无以为过,不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赐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实奔,臣之罪也。”子重使谓子反曰:“初陨师徒者,而亦闻之矣!盍图之?”对曰:“虽微先大夫有之,大夫命侧,侧敢不义?侧亡君师,敢忘其死。”王使止之,弗及而卒。
战之日,齐国佐、高无咎至于师。卫侯出于卫,公出于坏。宣伯通于穆姜,欲去季、孟,而取其室。将行,穆姜送公,而使逐二子。公以晋告难,曰:“请反而听命。”姜怒,公子偃、公子趋过,指之曰:“女不可,是皆君也。”公待于坏,申宫儆备,设守而后行,是以后。使孟献子守于公宫。
秋,会于沙随,谋伐郑也。宣伯使告犨曰:“鲁侯待于坏以待胜者。”犨将新军,且为公族大夫,以主东诸侯。取货于宣伯而诉①于晋侯,晋侯不见公。
曹人请于晋曰:“自我先君宣公即世,国人曰:‘若之何忧犹未弭?’而又讨我寡君,以亡曹国社稷之镇公子,是大泯曹也。先君无乃有罪乎?若有罪,则君列诸会矣。君唯不遗德刑,以伯诸侯。岂独遗诸敝邑?敢私布之。”
[注释]
①诉:毁谤。
[译文]
至三次碰到共王的亲兵。看见共王后,他就必定要下车,摘下头盔,向前快步而进。共王派工尹襄送给他一张弓表示问候,并说:“现在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这位身着红色军服的人想一定是位君子吧。刚才看见寡人便快步向前,可能是受伤了吧。”郤至看见工尹襄,摘下头盔接受共王的命令,说:“外臣跟随寡君作战,托国君的威灵,能够披甲入列,不敢拜受国君的问候。我并没有受伤,承蒙国君关心,真的担当不起。因为军务在身,谨向使者肃拜以表敬意。”对着使者肃拜三次才退下去。
晋国的韩厥追击郑成公时,他的御者讲:“要不要赶快追上去。前面那辆车的御者屡屡回头,注意力没有集中到马上,我们能够追上去。”韩厥说:“我一度羞辱过齐侯一次,这次可不敢再羞辱郑伯了。”下令停车。郤至继续追赶郑成公,他的车右茀翰胡说:“快派轻兵抄到前面去阻拦,我从后面追上他的车,便能把他抓获。”至讲:“伤害国君是要受到刑罚的。”也停下不追了。石首对郑成公讲:“先前卫懿公与狄人作战时便由于没有丢掉旗子,才在荧泽被害。”就把旗子收起来放到弓袋里。唐苟对石首讲:“你在国君旁边,遇到失败便应一心保护国君。我不如您,请您保护国君逃跑,我下车抵挡一阵。”最后唐苟战死。
楚军被逼至险要地带。叔山冉对养由基讲:“即使国君曾命令您不得随便射箭,不过为了国家的利益,您一定射箭。”于是养由基便搭弓射箭,两箭射死两人。叔山冉抓住一个俘虏便向晋军扔去,掷中晋军的战车,把车前横木都砸断了。晋军停下来,只是俘虏了公子。
栾看见子重的旗子后请求说:“楚国俘虏讲那是子重的旗子。车上的人一定就是子重了。先前我出使楚国时,子重问我晋国的勇武表现在哪里,我答复说:‘表现在最喜欢军容整肃。’他又问:‘还有什么呢?’我答复说:‘喜欢从容不迫。’如今两国交兵,外交使节不相往来,不能说是军容整肃;碰到战争爆发却说话不算数,也不能说是从容不迫。请国君派人替我给子重敬酒。”厉公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人交给子重一杯酒,并说:“寡君缺少人手,让栾出任车右,故而他不能亲自来犒劳阁下,特派我来向您敬酒。”子重说:“栾当初在楚国曾和我说过你们晋国喜好整肃和从容,必定是为了这句话才给我送酒,他的记性真好。”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使者回去之后,便又击鼓作战,从早晨一直到晚上星星出来。
子反让军官了解伤亡情形,及时补充步兵跟车兵,修理盔甲武器,摆列战车马匹,鸡叫时便吃饭,整装待发。晋国十分忧虑。苗贲皇通告全军说:“如今检阅战车,补充兵员喂饱战马,磨砺武器,排好战阵,各就各位,饱餐一顿,再祷告一次,想要明天再战。”并故意放跑了楚国俘虏。楚共王得知后,召子反商讨对策。子反的侍从谷阳竖给子反饮酒,子反喝醉了,故而不能前去进见。共王感叹地讲:“看来是上天要让楚国失败啊!我不能坐以待毙。”便连夜逃走了。
晋军进到楚军阵地,一连把楚军的粮食吃了三天。士燮站在晋厉公的车马前说:“我们国君年轻,群臣又无才干,不过我们为何却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呢?国君得以此为戒啊!《周书》中讲:‘天命不会一成不变。’也即是说,只有有德的人才能享受天命。”
楚军撤退回国,走到瑕地,共王派人对子反讲:“当年城濮之战时,先大夫子玉让楚军全军覆没,那时国君不在军中。不过这次战败,你没有责任,是我的罪过。”子反连续叩首两次说:“就算国君赐我一死,我也感觉无限光荣。是我的部下率先逃跑,这次失败是我的过错。”子重派人对子反说:“先前那个使军队失败的子玉是如何的结果,想必你也听说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子反说:“就算没有子玉自杀一事,您让我去死,我也不敢贪求不义而苟且偷生啊。我让国君的军队遭受失败,哪儿敢忘掉以死谢罪呢?”共王派人去阻挡,没有赶到他便自杀了。
战争爆发的第二天,齐国的国佐、高无咎来到军中。卫献公带兵从国内前来参战,鲁成公也从鲁国的坏领兵赶来。宣伯跟穆姜私通,打算杀死季文子和孟献子,抢夺他们的财产。成公预备动身时,穆姜为他送行,要求让成公驱逐季文子跟孟献子。成公把晋国要求联合进攻郑国的事情告诉了她,之后说:“请等我回来再听从您的吩咐。”穆姜十分生气,这时成公的庶弟公子偃、公子从旁路过,穆姜指着这两个人说:“你要是不答应,他们都能够成为国君。”成公在坏等待去晋国,同时下令加强宫中守卫和警备,并在各处都设置了守卫,之后才动身,故而他去晚了。当时他派孟献子留守宫中。
秋天,成公跟晋厉公、齐灵公、卫献公、宋国的华元、邾人在沙随举行会谈,研究怎样进攻郑国。宣伯派人告诉郤犨说:“鄢陵之战时,鲁侯待在坏迟迟不去,是静观晋、楚两国的胜负。”那时郤犨领着新军,而且兼任公族大夫,主管东方诸侯的有关事宜。他从宣伯那儿接受了财物,在晋厉公面前告了成公。晋厉公故而拒绝会见成公。
曹国人向晋国人请求说:“自从我们先君宣公逝世,国人都讲:‘这可怎么办?忧患没完没了。’去年贵国又征讨寡君,并让我国主持国政的公子子臧逃亡国外,这是要彻底灭掉曹国啊。是我们先君有罪吗?要是他有罪,为何又让他参加鲁宣公十七年的断道盟会呢?国君您向来没有失去德行和刑罚,赏所当赏,罚所当罚,故而才称霸于诸侯。为何唯独对我们曹国却赏罚失当,不够公平呢?特此讲述,敬请宽恕。”
[原文]
七月,公会尹武公及诸侯伐郑。将行,姜又命公如初。公又申守而行。诸侯之师次于郑西。我师次于督扬,不敢过郑。子叔声伯使叔孙豹请逆于晋师,为食于郑郊。师逆以至,声伯四日不食以待之,食使者而后食。诸侯迁于制田。知武子佐下军,以诸侯之师侵陈,至于鸣鹿。遂侵蔡,未反,诸侯迁于颍上。戊午,郑子罕宵军之,宋、齐、卫皆失军。
曹人复请于晋,晋侯谓子臧:“反,吾归而君”。子臧反,曹伯归。子臧尽致其邑与卿而不出①
[注释]
①出:不出仕,不再做官。
[译文]
这年七月,鲁成公会合尹武子跟诸侯进攻郑国。成公将要出行,穆姜又像以前那样命令他。成公又在宫中设守之后才出行。诸侯的军队屯驻在郑国的西面。我国的军队屯驻在督扬,不敢路过郑国。子叔声伯派叔孙豹请求晋军来迎接鲁军,又在郑国郊外为晋军准备饭食。晋军为迎接鲁军而来到,声伯四天没有吃饭等着他们,直到让晋国使者吃了饭之后自己才吃。诸侯迁移到制田。知武子做下军副帅,领着诸侯的军队攻击陈国,抵达鸣鹿。于是便攻击蔡国,还没有回来,诸侯又迁移到颍上。七月二十四日,郑国子罕在晚上领兵偷袭,宋国、齐国、卫国都溃不成军。
曹国人再次跟晋国请求,晋侯对子臧说:“你回国,我送回你们的国君。”子臧回国,曹伯也回来了。子臧把他的封邑跟卿的官职全部交回去,而且不再出仕。
[原文]
宣伯使告犨曰:“鲁之有季、孟,犹晋之有栾、范也,政令于是乎成。今其谋曰:‘晋政多门,不可从也。宁事齐、楚,有亡①而已,蔑从晋矣。’若欲得志于鲁,请止行父而杀之,我毙蔑也而事晋,蔑有贰矣。鲁不贰,小国必睦。不然,归必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