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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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哀公第三十一

[原文]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欲论吾国之士与之治国,敢问何如取之邪?”孔子对曰:“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为非者,不亦鲜乎?”哀公曰:“然则夫章甫屦绅而搢笏者,此贤乎?”孔子对曰:“不必然,夫端衣玄裳、冕而乘路者,志不在于食荤。斩衰菅屦、杖而啜粥者,志不在于酒肉。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为非者,虽有,不亦鲜乎!”哀公曰:“善。”

孔子曰:“人有五仪①: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哀公曰:“敢问何如斯可谓庸人矣?”孔子对曰:“所谓庸人者,口不能道善言,心不知色色,不知选贤人善士托其身焉以为己忧,勤行不知所务,止交不知所定,日选择于物,不知所贵,从物如流,不知所归,五凿为正,心从而坏。如此,则可谓庸人矣。”哀公曰:“善。敢问何如斯可谓士矣?”孔子对曰:“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率也;虽不能遍美善,必有处也。是故知不务多,务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务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务审其所由。故知既已知之矣,言既已谓之矣,行既已由之矣,则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故富贵不足以益也,卑贱不足以损也。如此,则可谓士矣。”哀公曰:“善。敢问何如斯可谓之君子矣?”孔子对曰:“所谓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义在身而色不伐,思虑明通而辞不争。故犹然如将可及者,君子也。”哀公曰:“善。敢问何如斯可谓贤人矣?”孔子对曰:“所谓贤人者,行中规绳而不伤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富有天下而无怨②财,布施天下而不病贫。如此,则可谓贤人矣。”哀公曰:“善。敢问何如斯可谓大圣矣?”孔子对曰:“所谓大圣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乎万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变化遂成万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是故其事大辨乎天地,明察乎日月,总要万物于风雨。缪缪肫肫,其事不可循;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识。百姓浅然不识其邻。若此,则可谓大圣矣。”哀公曰:“善!”

[注释]

①仪:等级,品级。②怨,通“蕴”,积。

[译文]

鲁哀公询问孔子说:“我想选择我国的人才和他们共同管理国家,冒昧地问一下如何去选取他们呢?”孔子答复说:“生在当今的世上,牢记着古代的准则;处在现在的习俗中,穿着古代式样的服装;做到这样而为非作歹的人,不是很少的吗?”哀公说:“如此的话,那些戴着商代式样的礼帽、穿着缚有鞋带的鞋子、束着宽大的腰带并在腰带上插着朝板的人,他们都贤明吗?”孔子答复说:“不一定贤明。那些穿着祭祀礼服、黑色礼袍、戴着礼帽而乘坐祭天大车的人,他们的思考不在于吃荤;披麻带孝、穿着茅草编成的鞋、撑着孝棍而吃薄粥的人,他们的思考不在于喝酒吃肉。生在现在的世上,牢记着古代的准则;处在现在的习俗中,穿着古代式样的服装;做到这样而为非作歹的人,就算有,不也很少吗?”哀公说:“好!”

孔子说:“人有五个等级。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哀公询问:“那么请问什么样的人称为庸人?”孔子答复说:“所谓庸人,嘴里说不出好话,心里不晓得愁闷,不知道选择贤善的人才,把自己交付给他以解除自己的忧虑,行动时不晓得该干什么,静止时不晓得以什么为定准,整天在各种事物中东挑西拣,不晓得什么是可贵的,完全被外物所左右,不晓得何处是归宿,被官能的享受所主宰,心志也跟着变坏。这样的人就称为庸人。”鲁哀公说:“对。请问什么样的人能够称为士?”孔子答复说:“所说的士,就算不能完全掌握治国的原则和方法,但一定是有所遵循的。即使不能事事做得尽善尽美,但一定是有所坚持的。故而,他们知识不求多,但必定要审察清楚所知道的是否正确;说话不求多,但必定要审察清楚所说的是否正确;做事不求多,但必定要审察清楚所做的事是否有正确的依据。故而,当他该晓得的都已经晓得,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那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和肌肤都已经生成一样,不能够再改变了。故而,富贵不会给他们增加什么,卑贱不会使他们失去什么。如此的人,就能够成为士了。”鲁哀公说:“对。请问什么样的人能够成为君子呢?”孔子答复说:“所说的君子,说话忠诚而内心并不觉得自己有德行,讲仁义却不自夸,思虑明彻通达,而言语间从不与人争强斗胜,故而,他态度从容,好像人人都能够赶得上他似的。这便是君子。”鲁哀公说:“对。请问什么样的人能够称为贤人呢?”孔子答复说:“所说的贤人,是行动符合礼义而不伤本性,说话堪为天下的表率而不伤自身,富有天下却不积聚私财,把财产施舍给天下民众而不担心自己贫困。如此的人能够叫作贤人。”鲁哀公说:“对。请问什么样的人能够叫作大圣呢?”孔子答复说:“所说的大圣,便是他的智慧精通于最根本的道理,是能顺应无穷的变化而不会束手无策,能辨别万事万物性情的。所说的大道,是一切事物变化和形成的根本道理;所说的情性,是判断是非和决定取舍的依据。故而,圣人做的事,像天地一般广大;明察事物,像日月一般光明;概括万物,像风雨滋润万物一般。美好精密,他做的事无从模仿;就像上天主宰万物一般,他做的事无从识别。民众肤浅,连身边的事都不晓得。如此的人就能够叫作大圣。”鲁哀公说:“对。”

[原文]

鲁哀公问舜冠于孔子,孔子不对。三问,不对。哀公曰:“寡人问舜冠于子,何以不言也?”孔子对曰:“古之王者,有务而拘领者矣,其政好生①而恶杀焉。是以凤在列树,麟在郊野,乌鹊之巢可俯而窥也。君不此问,而问舜冠,所以不对也。”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孔子曰:“君之所问,圣君之问也。丘,小人也,何足以知之?”

曰:“非吾子无所闻之也。”

孔子曰:“君入庙门而右,登自胙阶,仰视榱栋,俛见几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则哀将焉而不至矣!君昧爽而栉冠,平明而听朝,一物不应,乱之端也,君以此思忧,则忧将焉而不至矣!君平明而听朝,日昃而退,诸侯之子孙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此思劳,则劳将焉而不至矣!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四郊,亡国之虚则必有数盖焉,君以此思惧,则惧将焉而不至矣!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绅、委、章甫有益于仁乎?”孔子蹴然②曰:“君号然也。资衰苴杖者不听乐,非耳不能闻也,服使然也。黼衣黻裳者不茹荤,非口不能味也,服使然也。且丘闻之:好肆不守折,长者不为市,窃其有益与其无益,君其知之矣。”

[注释]

①好生:喜欢施行恩惠的意思。②蹴(cù促)然:恭敬的样子。

[译文]

鲁哀公向孔子打听舜戴的帽子是什么样的,孔子没有答复。鲁哀公连问了三次,孔子都没有答复。鲁哀公说:“我向先生请教舜戴的帽子是什么样子的,先生为什么不答复呢?”孔子答复说:“古代的君王,他们所穿戴的衣物都是十分质朴的,不过他们处理政事时却喜欢施行恩惠而厌恶残杀。故而,那时凤凰栖息在树林中,麒麟畅游在郊野中,乌鸦和喜鹊的巢人们都能够低头去看。君主不问这些,却问舜戴的帽子是什么样子的,故而我不答复。”

鲁哀公问孔子说:“我出生在深邃的后宫之中,在妇人的哺育下长大,我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悲哀,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忧愁,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劳苦,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恐惧,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危险。”

孔子说:“您所问的,是圣明的君主所问的问题。我孔丘,是个小人啊,哪能晓得这些?”

哀公说:“除了您,我没有别人可问啊。”

孔子说:“您进入宗庙的大门向右,从东边的台阶登堂,抬头看到椽子屋梁,低头看到灵位,那些器物还在,但那祖先已经没了,您从这些方面来思考悲哀,那么悲哀之情哪会不到来呢?您清晨就起来梳头戴帽,天亮时就上朝听政,要是一件事情处置不当,就会成为祸乱的发端,您从这些方面来思考忧愁,那么忧愁之情哪会不到来呢?你清晨时上朝办理政事,太阳偏西时退朝。但各国逃亡而来的诸侯的子孙必定有等在您那朝堂的远处来侍奉您的,您从这些方面来思考劳苦,那么劳苦的感觉哪会不到来呢?您走出鲁国国都的四方城门去看看鲁国的四郊,那些亡国的废墟中必定有几处茅屋,您从这些方面来思考恐惧,那么恐惧之情哪会不到来呢?并且我听说过如此的话:‘君主,好比船,百姓,好比水。水能载船,水能翻船。’您从这个方面来思考危险,那么危险感哪会不到来呢?”

鲁哀公询问孔子:“系着腰带、戴着帽子、穿着礼服,对仁有益吗?”孔子恭敬地说:“君主为何如此问呢?穿着孝服、拄着孝杖的人不听音乐,不是他们的耳朵不能听见,而是丧服使他们如此的。穿着黑、白、青色相间花纹的祭服不吃荤菜,不是他们的口舌不能辨别滋味,是祭服使他们如此的。何况我听说过:擅长经商的人不会死守亏本的生意,有道德修养的人,不会去做买卖。思量这两者的有益与无益,君子就大体懂得了。

[原文]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请问取人。”孔子对曰:”无取健,无取,无取口啍。健,贪也;,乱也;口啍,诞也。故弓调而后求劲焉,马服而后求良焉,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悫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尔①也。语曰:‘桓公用其贼,文公用其盗。’故明主任计不信怒,暗主信怒不任计。计胜怒则强,怒胜计则亡。”

定公问于颜渊曰:“东野子之善驭乎?”颜渊对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定公不悦,入谓左右曰:“君子固谗人乎!”三日而校来谒,曰:“东野毕之马失,两骖列,两服入厩。”定公越席而起曰:“趋驾召颜渊!”颜渊至。定公曰:“前日寡人问吾子,吾子曰:‘东野毕之驭,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不识吾子何以知之?”颜渊对曰:“臣以政知之。昔舜巧于使民,而造父巧于使马。舜不穷其民,造父不穷其马,是以舜无失民,造父无失马也。今东野毕之驭,上车执辔,衔体正矣;步骤驰骋,朝②礼毕矣;历险致远,马力尽矣。然犹求马不已,是以知之也。”定公曰:“善!可得少进乎?”颜渊对曰:“臣闻之,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自古及今,未有穷其下而能无危者也。”

[注释]

①尔:同“迩”,近。②朝,通“调”,训练。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道:“请问如何选择人?”孔子答复说:“不要选择急于进取的人,不要选择以势压人的人,不要选择尖嘴利舌的人。急于进取的人,贪得无厌;以势压人的人,经常作乱;尖嘴利舌的人,狡诈狂妄。故而,弓顺平了才能再希望它的强劲,马驯服了才能希望它日行千里,士人首先一定要忠诚守信才希望他有智慧有能力。士要是不忠诚守信而又多智慧多才能,那就如豺狼一般,绝对不能接近如此的人。古话说:‘齐桓公选用管仲,晋文公选用勃鞮与里凫须。’故而,明智的君主注重策略而不依靠感情,昏暗的君主注重感情而不依靠策略。策略胜过感情,国家就强大;感情战胜策略,国家就会灭亡。”

鲁定公问颜回道:“东野毕擅长驾驭车马吗?”颜渊答复说:“擅长倒是擅长,不过就算这样,他的马将会跑掉。”鲁定公很不高兴,进入朝堂后对左右的人说:“君子原来也是会诽谤别人的啊。”三天以后,鲁定公的养马官前来拜见定公,报告说:“东野毕的马逃跑了。车两旁的套马的缰绳断裂了,中间驾辕的两匹马跑回马厩了。”鲁定公从席子上站起来说:“马上驾车去请颜渊。”颜渊来到后,鲁定公说:“前天我问先生,先生说:‘东野毕驾驭车马,擅长倒是擅长,不过就算这样,他的马将要跑掉。’不晓得先生是依据什么清楚的。”颜渊说:“我是依据为政治国的道理晓得的。以前,舜很巧妙地治理民众,造父很巧妙地驱使自己的马。舜从来不把民众逼到无路可走,造父也从来不把马的力气用尽,故而,舜没有失去自己的民众,造父没有失去自己的马。如今东野毕驾驶车马,上车就拉紧了辔头,马嚼子和马辔都安排得符合规矩,让马拼命地跑。马急步快驰,训练的各种要求也都实现了,历尽了各种艰险达到了很远的地方,马的力量已经用尽了,却还要让马跑个不停,我依据这一点就晓得马会逃跑。”鲁定公说:“好。你能稍稍地进一步讲讲吗?”颜渊答复说:“我听说过:鸟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便会用喙啄人,野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便会抓人,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便会变得奸诈。从古到今,还没有人把他的民众逼得走投无路而自己不遇到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