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乙未,帝乘羊车,肉袒、衔璧、舆榇出东门降(肉袒:去衣露体,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和惶惧。衔璧:称国君投降为“衔璧”。)。群臣号泣,攀车执帝手,帝亦悲不自胜。
十二月,丞相睿闻长安不守,出师露次,躬擐甲胄(舆榇(chèn):载棺以随,表示决死或有罪当死。擐(huàn):穿着。),移檄四方,刻日北征。以漕运稽期,丙寅,斩督运令史淳于伯。刑者以刀拭柱,血逆流上,至柱末二丈余而下,观者咸以为冤。丞相司直刘隗上言:“伯罪不至死,请免从事中郎周莚等官。”于是右将军王导等上疏引咎,请解职。睿曰:“政刑失中,皆吾塞所致。”一无所问。
隗性刚讦,当时名士多被弹劾,睿率皆容贷,由是众怨皆归之。南中郎将王含,敦之兄也,以族强位显,骄傲自恣,一请参佐及守长至二十许人,多非其才;隗劾奏含,文致甚苦,事虽被寝,而王氏深忌疾之。
晋元帝建武元年(丁丑,317)
春,正月,汉兵东略弘农,太守宋哲奔江东。
二月,辛巳,宋哲至建康,称受愍帝诏,令丞相琅邪王睿统摄万机。三月,琅邪王素服出次,举哀三日。于是西阳王羕及官属等共上尊号,王不许。羕等固请不已,王慨然流涕曰:“孤,罪人也。诸贤见逼不已,当归琅邪耳!”呼私奴,命驾将归国。羕等乃请依魏、晋故事,称晋王;许之。辛卯,即晋王位,大赦,改元;始备百官,立宗庙,建社稷。
有司请立太子,王爱次子宣城公裒,欲立之,谓王导曰:“立子当以德。”导曰:“世子、宣城,俱有朗隽之美,而世子年长。”王从之。丙辰,立世子绍为王太子;封裒为琅邪王,奉恭王后;仍以裒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镇广陵。
以西阳王羕为太保,封谯刚王逊之子承为谯王。逊,宣帝之弟子也。又以征南大将军王敦为大将军、江州牧,扬州刺史王导为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领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总统京师内外诸军,权力极重,权臣多任此职,为篡位先声。中书监:东晋时期中书省设监、令各一人为其长官,中书侍郎、中书舍人为其下属官员。中书监资历威望稍重于中书令,负责诏令文书的起草工作。)、录尚书事,丞相左长史刁协为尚书左仆射,右长史周为吏部尚书,军咨祭酒贺循为中书令,右司马戴渊、王邃为尚书,司直刘隗为御史中丞,行参军刘超为中书舍人,参军事孔愉长兼中书郎;自余参军悉拜奉车都尉,掾属拜驸马都尉,行参军舍人拜骑都尉。王敦辞州牧,王导以敦统六州,辞中外都督,贺循以老病辞中书令,王皆许之;以循为太常。是时承丧乱之后,江东草创,刁协久宦中朝,谙练旧事,贺循为世儒宗,明习礼学,凡有疑议,皆取决焉。
刘琨、段匹相与歃血同盟,期以翼戴晋室。辛丑,琨檄告华、夷,遣兼左长史、右司马温峤(温峤(qiáo,288—329):晋代名臣,东晋明帝时官拜中书令,与庾亮等讨平王敦。苏峻反叛,温峤苦心调停于庾亮、陶侃之间,卒平峻难。后官至骠骑大将军,卒谥忠武。),匹遣左长史荣卲,奉表及盟文诣建康劝进。峤,羡之弟子也。峤之从母为琨妻,琨谓峤曰:“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当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行矣,勉之!”
六月,丙寅,温峤等至建康,王导、周、庾亮等皆爱峤才,争与之交。
是时,太尉、豫州牧荀组、冀州刺史邵续、青州刺史曹嶷、宁州刺史王逊、东夷校尉崔毖等皆上表劝进,王不许。
十一月,戊戌,愍帝遇害于平阳。
晋元帝太兴元年(戊寅,318)
三月,癸丑,愍帝凶问至建康,王斩缞居庐(斩缞(cuī):亦作“斩衰”,旧时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用粗麻布制成,左右和下边不缝。服制三年。子及未嫁女为父母,媳为公婆,承重孙为祖父母,妻妾为夫,均服斩衰。先秦诸侯为天子、臣为君亦服斩衰。);百官请上尊号,王不许。
纪瞻曰:“晋氏统绝,于今二年,陛下当承大业;顾望宗室,谁复与让!若光践大位,则神、民有所凭依;苟为逆天时,违人事,大势一去,不可复还。今两都燔荡,宗庙无主,刘聪窃号于西北,而陛下方高让于东南,此所谓揖让而救火也。”王犹不许,使殿中将军韩绩彻去御坐。瞻叱绩曰:“帝坐上应列星,敢动者斩!”王为之改容。
奉朝请周嵩上疏曰:“古之王者,义全而后取,让成而后得,是以享世长久,重光万载也。今梓宫未返,旧京未清,义夫泣血,士女遑遑。宜开延嘉谋,训卒厉兵,先雪社稷大耻,副四海之心,则神器将安适哉!”由是忤旨,出为新安太守,又坐怨望抵罪。嵩,之弟也。
丙辰,王即皇帝位,百官皆陪列。帝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帝乃止。大赦,改元,文武增位二等。
庚午,立王太子绍为皇太子。太子仁孝,喜文辞,善武艺,好贤礼士,容受规谏,与庾亮、温峤等为布衣之交。亮风格峻整,善谈老、庄,帝器重之,聘亮妹为太子妃。帝以贺循行太子太傅,周为少傅,庾亮以中书郎侍讲东宫。
帝好刑名家(刑名家:战国时法家的一派,即刑名之学。以韩国人申不害为代表,强调循名责实,以强化上下关系。),以《韩非》书赐太子。庾亮谏曰:“申、韩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纳之。
夏,四月,加王敦江州牧,王导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导遣八部从事行扬州郡国,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言二千石官长得失,独顾和无言。导问之,和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邪(采听风闻:据传闻向上检举官吏。察察:苛察,烦细。)!”导咨嗟称善。和,荣之族子也。
六月,甲申,以刁协为尚书令,荀崧为左仆射。协性刚悍,与物多忤,与侍中刘隗俱为帝所宠任;欲矫时弊,每崇上抑下,排沮豪强,故为王氏所疾,诸刻碎之政,皆云隗、协所建。协又使酒放肆,侵毁公卿,见者皆侧目惮之。十一月,庚申,诏群公卿士各陈得失。御史中丞熊远上疏,以为:“胡贼猾夏,梓宫未返,而不能遣军进讨,一失也;群官不以仇贼未报为耻,务在调戏、酒食而已,二失也;选官用人,不料实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惟事请托,当官者以治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三失也;世之所恶者,陆沉泥滓(陆沉:比喻隐居或埋没不为人知。);时之所善者,翱翔云霄。是以万机未整,风俗伪薄。朝廷群司,以从顺为善,相违见贬,安得朝有辨争之臣,士无禄仕之志乎!古之取士,敷奏以言(敷奏:陈奏,向君上报告。);今光禄不试,甚违古义。又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是以才不济务,奸无所惩。若此道不改,求以救乱,难矣!”
太兴三年(庚辰,320)
冬,十月,王敦杀武陵内史向硕。
帝之始镇江东也,敦与从弟导同心翼戴,帝亦推心任之,敦总征讨,导专机政,群从子弟布列显要,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后敦自恃有功,且宗族强盛,稍益骄恣,帝畏而恶之。乃引刘隗、刁协等以为腹心,稍抑损王氏之权,导亦渐见疏外。中书郎孔愉陈导忠贤,有佐命之勋,宜加委任;帝出愉为司徒左长史。导能任真推分,澹如也(任真推分:听其自然,守分自安。澹如:恬淡貌。),有识皆称其善处兴废。而敦益怀不平,遂构嫌隙。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八五至卷九一,《晋纪》七至一三,纪年起于晋惠帝太安二年(303),止于晋元帝太兴三年(320)。
西晋末期,政局动荡不安,民族矛盾尖锐,司马氏政权风雨飘摇。在权臣司马越的授意下,司马睿与王导渡江南下,以填补江南地区出现的政治空白。
马、王能够南迁,还由于江南士族消灭了石冰和陈敏之乱,从而为其进入建康扫清了障碍,这是东晋立国的先决条件。南士两定江南,表明了其潜在的政治和军事实力,所以,马、王过江后的当务之急是尽力笼络南士,协调南北士族的利益。但马、王建立江南政权的决定性力量在北不在南。西晋政权覆亡,大批北方士族和流民流亡南下,王导采取“清静为政,绥抚新旧”的政策,士族由此成为司马睿的主要支持者,为新政权的建立提供了充足的政治力量;而流民帅率领的流民则构成新政权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为新政权与北方胡族的抗衡提供了武装基础。东晋立国水到渠成,江南因此成为保留华夏文明的基地。琅琊王氏以翼戴之功,与有名无实的司马氏分庭抗礼,因是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从而开创了“士族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格局,建立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东晋王朝由此呈现出与此前政权截然不同的政治面貌,即: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
皇统司马氏固然丧失了权威,但号召力尚在;以王氏为首的士族固然不能取代司马氏自立,但其雄厚的政治势力也足以对皇权形成制约,因此,门阀政治是皇权与士族势力达致平衡的结果。但在这种表面平衡之下,激流暗涌。一方面是皇权与士族的争斗,晋元帝推行崇上抑下政策,权臣王敦举兵反叛、企图独吞江左,均对这种平衡造成严重威胁。另一方面,江南士族不满于受压抑的政治地位,向北方士族发起挑战。在维护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前提下,王导将这些矛盾和争斗一一化解,门阀政治格局由此最终得以确立。
选文内容包括江南士族平定地方叛乱、王与马渡江南下、西晋王朝灭亡、王导消弭江南士族敌意以及为新政权的建立所做的准备工作、南方士族与北方士族的对抗、东晋王朝的建立、王导清静为政的政策、王与马共天下及两者之间的矛盾与斗争等,折射出当时各种政治力量的勾心斗角以及东晋政权建立的艰难历程,也反映出新政权的建立是各种政治力量博弈、并互相妥协最终达致平衡的结果。
思问录
被时人称为行“愦愦之政”的王导,为东晋在江南立足发挥了什么作用?.
在西晋末年内外交困的背景下,司马睿为何能够崛起以延续晋祚?
延伸阅读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见: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唐长孺.王敦之乱与所谓“刻碎之政”.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