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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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轮台罪己诏(1)

君道与政体

君道与政体是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的核心概念。这两个互相关联的概念,以皇权理论为基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展出各具特色的治国理念和政治准则。为了保证君权的有效行使,一方面是君主要懂得为君之道,另一方面是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政治体制。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为此作出了积极的探索,留下了丰富的政治文化遗产。刘向《说苑·君道》和荀悦《申鉴·政体》,就是汉代政治文化的代表作。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于关系到国家盛衰之根本的君道、政体问题,给予了充分的关注。本单元所选《轮台罪己诏》与《贞观君臣论治》两篇,通过汉武帝和唐太宗对治国之道的探寻,展示了中国古代治国思想的深刻内涵及其实践特征。

汉武帝由前期的开边、兴利、改制、用法政策向晚年的“守文”方针转变的过程,也是一个探索国家发展道路的过程。汉武帝对卫青说,“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汉武帝意识到了现实存在的“亡秦之迹”,最终避免了亡秦之祸,关键在于通过“轮台罪己诏”实现了方针政策的转变。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汉武帝通过方针政策的转变来缓和社会矛盾,并通过权力交接时期的人事安排,使这个方针能够被继续执行下去,这是他留给后世的一个重要的为君之道。

贞观君臣以“尧舜之世”、“唐虞之道”为自己时代的政治理想和治国指导思想,并将抽象的帝道、王道落实为具体的治国方略和施政措施,将自己时代定位为用唐虞之道开创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治世。从历史实际看,贞观君臣的政治理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实现了的。贞观之治成为了中国古代治国传统中一个可以效法的样板;贞观君臣探索出来的君道、政体,成为了“唐虞之道”以后新的典范。(刘后滨)

选文

汉武帝太始三年(丁亥,前94)是岁,皇子弗陵生。弗陵母曰河间赵婕妤,居钩弋宫,任身十四月而生(任身:通“妊娠”。)。

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

赵人江充为水衡都尉(水衡都尉:或称“水衡”,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置。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财物和铸钱,秩二千石。王莽改名予虞。东汉省罢,职并于少府。)。初,充为赵敬肃王客(赵敬肃王:名彭祖,汉景帝子,景帝前五年(前152)由广川王徙为赵王。汉武帝征和元年(前92)薨,谥“敬肃”。),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诣阙告赵太子阴事,太子坐废(太子:即赵太子丹。汉时诸侯王世子也称太子。江充先为赵王上客,与赵太子丹有隙,丹捕杀江充不得,因杀其父兄。江充西入关,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汉武帝乃下丹狱,治死。)。上召充入见。充容貌魁岸,被服轻靡,上奇之;与语政事,大悦,由是有宠,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直指绣衣使者:或称“绣衣直指使者”,有时简称“直指”,指受中央(皇帝)派遣,奉行“捕盗”、“治狱”等特殊使命的官员。汉武帝时置,因出巡时穿着绣衣,故称。),使督察贵戚、近臣踰侈者。

充举劾无所避,上以为忠直,所言皆中意。尝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太子:名据,汉武帝长子,卫皇后所出,元狩元年(前122)立为皇太子,因巫蛊事,起兵作乱,兵败自杀。死后谥为“戾”。又称“卫太子”或“戾太子”。),充以属吏。太子闻之,使人谢充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教敕:教诫,教训。亡:通“无”。),唯江君宽之!”充不听,遂白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汉武帝征和元年(己丑,前92)

夏,大旱。

上居建章宫,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上怒,斩门候。冬,十一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巫蛊始起。

丞相公孙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卫皇后:字子夫,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立为皇后,巫蛊之狱后,被废自杀。),贺由是有宠。贺子敬声代父为太仆,骄奢不奉法,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是时诏捕阳陵大侠朱安世甚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祸及宗矣!”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阳石公主:与下文的诸邑公主同为汉武帝之女,卫皇后所出。)。上且上甘泉,使巫当驰道埋偶人(偶人:刻木为人,象人之形,谓之偶人。将偶人埋于土中,祝诅祈祷,可危害仇人。这是秦汉时流行的巫蛊之术。),祝诅上,有恶言。”

征和二年(庚寅,前91)

春,正月,下贺狱,案验,父子死狱中,家族(家族:其家皆族诛。)。以涿郡太守刘屈牦为左丞相,封澎侯。屈牦,中山靖王子也。

闰月(闰月:此为闰四月。),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伉皆坐巫蛊诛。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宫内付皇后。有所平决,还,白其最,上亦无异,有时不省也。上用法严,多任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恐久获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应擅有所纵舍。上闻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与,故太子誉少而毁多。卫青薨后,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竞欲构太子。上与诸子疏,皇后希得见。太子尝谒皇后,移日乃出。黄门苏文告上曰:

“太子与宫人戏。”上益太子宫人满二百人。太子后知之,心衔文。文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过,辄增加白之。皇后切齿,使太子白诛文等。太子曰:“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邪佞,不足忧也!”上尝小不平(小不平:小病。),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嘿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处,而佯语笑,上怪之,更微问,知其情,乃诛融。皇后亦善自防闲,避嫌疑,虽久无宠,尚被礼遇。

是时,方士及诸神巫多聚京师,率皆左道惑众,变幻无所不为。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恚詈(huìlì):怒骂。),更相告讦(告讦(jié):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隐私。),以为祝诅上,无道。上怒,所杀后宫延及大臣,死者数百人。上心既以为疑,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上,上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

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狱。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夜祠、视鬼:夜间祝祷祭祀及自称能见到鬼魂之人。),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为大逆无道。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无,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宫中有蛊气,不除之,上终不差(差(chài):病除。)。”上乃使充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求蛊;又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

充云:“于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当奏闻。”太子惧,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石德计。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诈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太子自临斩充,骂曰:“赵虏!前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长御:宫中女官名。),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卒。长安扰乱,言太子反。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上曰:“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丞相屈牦闻变,挺身逃,亡其印绶,使长史乘疾置以闻(疾置:供紧急传递公文的使者途中停宿、换乘马匹等的驿站。)。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籍籍:众口喧腾貌。),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周公不诛管、蔡乎:周公不是也诛杀了管叔、蔡叔吗?管叔、蔡叔为周公之兄。周武王死后,周公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管叔、蔡叔勾结武庚及东方的夷族叛周,周公奉成王命出兵讨平之。刘屈牦于太子为兄弟,故武帝以周公之事责之。)!”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橹(lǔ):盾。远与敌接,故以车为盾,以遮蔽自身。一说橹为守城望敌之楼台。),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之。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长水及宣曲胡骑:汉武帝置长水校尉,掌屯于长水(今陕西蓝田县西北)及宣曲(约在今陕西户县一带)的匈奴和其他胡骑,秩二千石。),皆以装会。侍郎马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楫棹士以予大鸿胪商丘成(楫棹(jízhào)士:用楫棹行船者。汉水衡都尉属官有楫棹令、丞,当为掌楫棹士之官。楫棹:船桨,短者称楫,长者称棹。大鸿胪:太初元年(前104)改典客为大鸿胪,掌四夷宾客。)。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民间皆云“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丞相附兵寖多。

庚寅,太子兵败,南奔覆盎城门。司直田仁部闭城门,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惶恐,自杀。诏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后自杀。上以为任安老吏,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合从之,有两心,与田仁皆要斩。上以马通获如侯,长安男子景建从通获石德,商丘成力战获张光,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秺(dù):侯国名,在今山东省成武县西北。)。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壶关三老茂上书曰(三老:古代掌教化的乡官。茂:人名,即令狐茂。):“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適嗣(適:繁体字,此处意为“嫡”,指正妻所生之子。),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见《诗经·小雅·青蝇》。营营:蝇飞之声。藩:篱笆。恺悌:慈祥貌。罔极:没有止境。交乱四国:扰乱四方的国家。此处以蝇能玷污黑白,用来比谗人;蝇飞营营,用来比谗言。)。’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书奏,天子感寤,然尚未显言赦之也。